乾祐十五年,虽然缓慢,虽然漫长,但终究是过去,元旦日,已经有近三个月没举行过正式朝会的刘皇帝,以一个振奋的姿态,出现在所有朝官面前,大汉也正式迎来开宝元年。
朝会规模隆重,但极为简洁,刘皇帝只发表了一番新年致辞,简单地总结了下大汉的发展成绩,并正式宣布了三件大事。
其一,改元开宝;
其二,于二月七日举行“开宝大典”,举国欢庆,论功行赏,策勋赐爵;
其三,诏令下,开宝元年以前,天下所有道州百姓所欠租税,一概免除!
以上三则,基本都是提前商量好的,至是在大朝会上宣布出来。第二条让大汉的功臣们既期待又紧张,第三条则是针对百姓的施恩。在过去,遇到天灾抑或其他什么特殊情况,以致粮食减少乃至抛荒,朝廷一般都行免税或者减税的政策,或者干脆停征,来年再补缴。
但是,到了新年,地方官府往往以征收当年两税为主,至于过去的,能缴则缴,不能缴则拖下去。如此以来,在长年累月的积累下,大汉各州百姓的欠税也就多了,到如今,或许连各地方官府都不知道具体的拖欠情况了。
但不管如何,全国各地加起来,也必定是个极其庞大的数字,如今被刘皇帝一纸诏书免除了,可以想见,那些朴实的百姓们,会多么喜悦。
虽然以如今大汉的社会环境,欠国家的钱,相对之下压力并不那么大,但是能被免除,绝对是一份恩泽。因此,在新的一年里,或许百姓们纳税的积极性都会提高几分。
另外一方面,新收取的两江、岭南、漳泉乃至两浙,同样享受这份恩典,这也是通过此政策,进一步向新纳入大汉统治的百姓显示朝廷对他们的态度。
关于此事,在讨论之时,三司使雷德骧还提出了反对意见,毕竟是管钱袋子的人,在钱税进出方面,尤其敏感,他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国家因之将减少大量税收。
然而,新任的户部尚书王溥只问了一句:要将那些拖欠了数年乃至十数年,分散于大汉诸道州的旧税收上来,朝廷与各地官府花费多少时间、精力、代价,将之收上来?
从地方上入京任职的官员就是不一样,王溥也更能体会刘皇帝的用心,自然是大加赞成。刘皇帝对此也颇为赞赏,于是,此事的通过,毫无疑问。不过,雷德骧看王溥,就有些不顺眼了,总觉得,户部尚书只是一个跳板,皇帝随时可能用王溥来替代自己。
或许是刘皇帝的用意太明显,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一场三司的内部斗争,悄然展开了......
开春之后,刘皇帝在后宫之中的走动也渐渐增多了,自皇后以下,轮流临幸,到上元节前,刘皇帝又在坤明殿夜宿了。这一轮下来,精力之发泄出来了,腰子却有些受不了了......
汉宫的气氛已经愈加轻松喜庆了,清晨,刘皇帝与符后用着早膳,不动声色,以一个自然的姿势扶了扶腰,对大符说道:“对了,刘旸、刘煦兄弟俩快到京了,应该赶得上明日的家宴!”
闻言,大符却不禁发出一种感慨:“这么多年了,刘旸还是第一次离开我们这么久!”
听其感慨,刘承祐道:“雏鹰展翅,总需要给他单飞的机会,这一次,他在江南的表现,我很满意啊!”
刘皇帝这话,似乎是专门说给大符听的,小心地注意着她的反应,见其玉容间露出一抹笑意,刘承祐也轻松地笑笑,继续说:“本来还打算让他们在江宁多待一些时间,只是,如果上元家宴两个孙儿都不在,我怕没法和太后交代啊......
大符美眸打量了刘皇帝两眼,明亮的眸子仿佛也带着笑意,问道:“难道官家就不想念他们?”
“我既是一家之主,更是一国之君,军国大事尚且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顾念自己儿子。”刘承祐故作姿态,这么答道。
然而,对他的儿子们,尤其还有关乎国本的太子,刘皇帝岂能不关心,不想念?
“陛下!”回崇政殿的途中,见到匆匆而来的吕胤:“臣参见陛下?”
刘承祐略显意外地看着吕胤,眉头微皱;“发生了何事?如此急切,劳你亲自来报?”
吕胤稍微平息了下呼吸,禀道:“王文伯公府上来报,王公快不行了!”
闻之,刘皇帝原本还是轻松的心情,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直接挥手,肃声吩咐道:“备驾!出宫!”
“是!”成为皇帝身边的近侍,喦脱眼力劲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不敢怠慢,赶忙应道。
在近一年的时间中,王朴的病时有反复,好时几乎痊愈,差时几近垂危,离不开药罐,苦苦熬着,熬了这近一年的时间。然而,熬过了凛冬,挺过了严寒,没曾想,大地回春了,人却终于挺不住了。
这是刘皇帝这一年中第四次踏足王朴府上,似乎就预示着不好的兆头,整个府邸之中,已然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之中的,空气中似乎都酝酿着哀伤。
等刘承祐见到王朴时,场面有些令他诧异,没有汤药味,房间很干净,空气很清新,王朴换了一身崭新的袍服,灰白的头发经过仔细的梳理,只是一脸的病容完全难以掩饰,几乎瘫倒在一架软椅间,眼见着时日不多了。
其四个儿子,王侁、王僎、王备、王偃,加上王氏家人,都跪在一旁。当刘承祐踏入堂间时,王侁语气沉重地拜迎:“陛下!”
没有搭理他,刘承祐径直上前,走到王朴身前,完全不敢想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以天下为己任的一代贤臣。
刘皇帝双眼顿时忍不住泛红了,心中的怜悯之情大涨,而见到刘承祐,已经油尽灯枯的王朴苍老面容闪过一抹激动,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他赶忙蹲下身体,握着一只已经消瘦到只剩枯骨的手,很凉,冰凉......
“王卿!”过往的画面,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浮现,刘皇帝那颗刚强冷硬的心,难得地有些软了下来,有些动情地唤了声。
情绪是能感染与传导的,王朴显然是体会到了,满是沟壑的沧桑面容间,竟流露出少许的笑意,老眼尤其明亮,颤着嘴唇,努力地说道:“陛下,臣无憾!”
迎着他的目光,刘承祐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王卿无忧后事!”
闻言,王朴又动了动嘴唇,看其口型,像是在道谢,却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了,慢慢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