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续接见河西主要将吏,听取地方军政情况之后,刘皇帝的日子便彻底清闲下来了,与过去明显有不同,以前是假清闲,这次是真的。
待在京中的时候,朝政运转、官吏表现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随时可以插手,因而往往稳坐钓鱼台,淡然处事。
但到凉州之后不同,三九寒冬,冰天雪地,几乎把姑藏城隔绝成一座孤岛。虽然对外交通并未真正断绝,来自洛阳甚至开封的一些奏章仍旧能够呈与御前供他审阅,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刘皇帝这心里也就开始泛起嘀咕了。
他忍不住去想,洛阳朝堂的局势究竟如何,当真如奏章所报的那般平静?一切事务当真有条不紊?赵普、宋琪等臣应当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虽然自信乃至自负于他对帝国的掌控,但性格使然,刘皇帝也总是忍不住多几分疑心,哪怕来自各方面的情报,都向他表示,在离京出巡的这段时间,朝局稳固,民生安定......
说到底,还是太闲了,闲下来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此番并不是刘皇帝离开京城最长的一次,但却是走得最远的一次,又受“困”于凉州,头一次有这样的经历,让刘皇帝感到不安了。
在京中的时候,不论春夏秋冬,刘皇帝还能随时出去,游猎赏景,明察暗访。在凉州呢,除了窝冬,刘皇帝也实在没有太多溜达动弹的兴致。
不过,刘皇帝终究是不会过于寂寞的,由于随驾并不缺后妃宫人,时逢冬季,过得却是春意盎然的日子。禁欲养生的刘皇帝,放松了对自己的克制,高、折、郭、耶律诸妃,各有宠幸,或许就是在灵与肉的深入交流中,刘皇帝心中的烦躁与不安也随之消解不少。
开宝八年,从元旦到上元,年初最重要的两个节日,刘皇帝都是在凉州过的。虽然场面上不如在京畿时那般隆重,但同样热闹,且别具特色,也给刘皇帝以及来自朝廷的贵人们一些新奇的体验。
同样的节日,不同的过法,虽然知道背后有官府的安排推动,但还是让刘皇帝见识到了一番诸族百姓同庆新年的和谐融洽场面。
把中国传统的节日文化,深入推广于河西,这也是卢多逊准备做的。而根据当地的反馈,姑藏官民还是头一次这般热热闹闹地庆佳节,迎新春,这都是天子驾幸带来的影响。
开春后的凉州,气候比起隆冬时的酷烈,已然缓和许多,但仍旧寒冷。刘皇帝在中原待的二十多年,生活习惯上早就是个中原人,因此对于凉州表现得很不适应,同时,随时能够感受到两地的差异与不同。
但相同的是,开春之后,凉州百姓们便已进入了忙碌的劳作当中,一年之计在于春,甚至比起中原百姓,要更加勤快。
毕竟,大部分人都是苦苦熬过一个冬季,如果不能在新的一年里,把握住农时,及时工作,只怕又要面临严峻的生计问题了。
而刘皇帝也可窥见一丝正常情况下凉州的景象了,道路之上,也开始出现东西交流的商队了,一批一批的,规模虽然不大,但属于早起的鸟儿。
新春的河西城镇,在去岁冬季中消耗了大量的物资,这个时节,只要贩点东西来,就不愁市场,不怕赚不到钱。
其中,尤以姑藏城为甚,不只因为这是河西首府,还因为皇帝驾临,不提其他,就凭生多出的七八千人,人吃马嚼的,就能创造出大量的市场需求。不得不说,刘皇帝出巡,在刺激消费上,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当然,前提是后边得把所费钱粮给如数补上,否则,买单的还是地方官府与百姓......
还有更早的,就是那些还没开春,就开始贩运物资的行商旅人,但那都是些下层穷苦黔首,赚的也是。一般有些财产的人,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冒那险,吃那苦。
一直以来,刘皇帝都以体察民情,拂恤百姓自居,每出巡,也少不了走访民家,察问生计。而他也清楚,大汉百姓的生计,并不如奏章上呈报的那般安康,但是近几年了,他心中实则生出了几分自负与得意。
在刘皇帝看来,他已建立了一个太平世道,与百姓与安定,并且早早得预料到百姓在新时代环境下对生计水平更好的追求,并以此制定推行政策。
如今大汉子民的生活,纵然谈不上康泰,甚至无法做到人人温饱,但是,刘皇帝自认为大汉百姓的生活还是有进步,看得见未来,摸得着希望的。
他在几次出巡中,所走访的百姓人家,每家每户,哪怕最穷困的,也能维持着基本的生计需要!许多亲眼所见的并乐意去相信的事情,也让刘皇帝有了极大的自我满足感。
他知道在很多地方,条件艰苦,黎庶困难,但实则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直到往大西北走这么一遭。
西北为何以民风剽悍著称,就是因为艰苦恶劣的环境,与人斗,与自然斗,为基本的温饱而奔波劳碌甚至搏命,以磨砺出那天下闻名的强悍名声。
刘皇帝也是在亲自视察过后,方才有了一个更为清晰的认识,他的大汉帝国并没有表面上那般美好,有衣食富足者,同样不乏嗷嗷待哺者......
过去那些莫名的甚至狂妄的自信,如今思来,却有些可笑,让刘皇帝心头还有种郁闷感。同时,一直以来,刘皇帝对于西北地区,始终带有隐忧,常有忌惮萦绕心头。
天下未乱蜀先乱,但历代王朝,除了面临来自塞北胡族的威胁外,最容易生乱的,就是西北地区。从历史来看,西北以其特殊的地理情况与复杂的民族情况,天然得带有动乱风险......
如今,他也觉得那种顾虑,是正确的,并不是杞人忧天,西北问题还是得正视,得重视。
原本,对于西北刘皇帝是有一些想法的,但走一趟,也按捺住了。是关于驻军戍卒的供给问题,为了维护西北的安定,朝廷在西北地区一共屯有十万军队,在过去的数年之中,这些军队主要还是由朝廷供养的。
然而,几年下来,一个突出的问题就是,要在庞大而遥远的西北地区,供养十万基本脱产的军队,财政压力太大了。
但为西北疆土的巩固,又不得不坚持,困则思变,财政司那边,就提出了一些改革措施。几度向刘皇帝进言,要么削减西北驻军,要么降低标准,要么由西北四道承担更多供给责任。
对于财政司的提议,前两条刘皇帝是直接枪毙的,只有第三条,有可操作的空间。过去,为了加强中枢朝廷对地方军队尤其是边军的控制,其兵甲、钱粮之供给,都是由兵部统一调度的。
这在大汉的军事体系中,也实行了二十多年了,但随着疆域的扩张,戍所戍卒也随之增加,朝廷的面临的供馈压力也自然而然大涨。
到如今,完全依靠朝廷去供血输血,已然显示出其落后性,效率低下,且人物力浪费颇多。大汉朝廷是不乏睿智之臣的,宋琪还朝就向刘皇帝提出此弊端,思来想去,刘皇帝觉得对边军的供养,还是要朝廷与地方结合起来。
原本,就打算从西北试行改革,拟出一套合理且平衡供馈制度。但这一路从丰州经灵州至凉州,刘皇帝发现,这事还真不能操之过急,至少不能贸然给西北道州加重负担。
或者说,目标范围缩小些,先在关内道试行,那里政治、经济基础都要扎实些,榆林、陇右、河西则看看效果再说。
事实证明,刘皇帝西巡的意义还是明显的,否则,没有这亲眼所见,他将直接在西北试行边军供馈新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