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辽国君臣,因为日显不利的战局以及愈见窘迫的形势而感到进退失据,苦思求变之时,他们真正的也是最大的对手,刘皇帝,正按照既定的计划,处在出巡途中。
由于处于战时,刘皇帝此番出巡,力行节俭,制止任何铺张浪费,随行人员的规模也得到压索,包括后妃、皇子、宫人、官吏、军队在内,合计人数也就五千余众。
算是出巡动静最小的一次,哪怕乾祐元年,刘皇帝登基不久的那一次西巡,动静都比这一回大,毕竟没有那一次大量的宣传造势。
此番出巡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河北大名府。作为藩镇时代最强悍的节度魏博镇的发源地,大名府也延续了数百年的辉煌了,虽然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被取消了“陪都”的地位,但仍旧是大汉河北的政经军文中心。
从大汉开国始,经杜重威之乱后,得益于日渐安定和平的局面,作为河北首府,大名府的发展,也是大跨步向前的。
尤其在第一次北伐,尽复幽燕关山之后,军事上的压力再度减轻,使其彻底成为腹地,不虞契丹之患,其各方面的发展更呈现井喷式的状态。
而在大汉北方,大名府更是毫无疑问,为东西两京之下的第一府,综合水平远远超过太原、幽州、长安三城。
此番北伐,大名府也是作为辎需转运的一大中转枢纽,负责大军水陆转运事宜张美,就驻治于此,统筹调度。
刘皇帝的到来,给地方上的官员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尤其是在这种忙碌之时,各项事务运转调度压力极大,越忙就越容易出错,出错不要紧,要紧的是被出巡的皇帝撞见,那就很可能影响仕途了。
南乐码头,乃是大名府乃至整个河北最大的码头了,满负荷时足以同时停靠八十艘货船。时值清秋,凉风瑟瑟,洪波涌动,坚固宽阔的栈桥笔直地延伸到运河中,大量官船、商船频繁进出,码头上,密密麻麻的民工力夫进行着装卸工作,热火朝天,整个一副忙碌的景象。
平日里,码头根据官用、民用以及货运、客运划分,但值战时,只有军民两用的区别,军需用船大量压缩着南乐码头的吞吐量。
此时,在转运使张美以及少量官员的陪同下,刘皇帝对南乐码头进行巡视。满目的热闹景象,刘皇帝并没有随便开口,也没有发问,只是默默地走着、看着、记着,这样反倒让张美等人心中压力大增。
听在一道栈桥上,望着两侧抛锚停泊着的几艘的桨动官船,舱门大开,上百名民夫正像蚂蚁一般,朝着船上搬运着货物。
终于,刘皇帝指着那大包小包的货物包裹,开口问道:“这些船装的是什么?军需被服?”
早有准备的张美当即答道:“回陛下,正是前线大军所需冬服,北方天气渐凉,北伐行营也有移文,因此兵部采购被服,输往辽东,以备冬季作战!”
“这才初秋,你们就已经在为冬季作战考虑,提前做准备了,未雨绸缪,好啊!”刘皇帝露出了点笑容。
察言观色,注意到刘皇帝表情不那么生冷了,张美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立刻应道:“回陛下辽东战事,难料何日终结,秋季既至,冬日也不远了!
王师辽东作战,所面临最大的困难,还在于冬季的严寒,因此,不得不早作筹备。除被服之外,木炭、石炭、油脂、手套等御寒消耗物料,也在大量向辽东输送!”
“万事虑于前,冬季作的艰苦,朕是亲自体会过的,感触尤深。辽东苦寒之地,自不能让大汉的将士,冒着雪冷风寒,与契丹人作战!”
点着头,刘皇帝直接点了两名民夫,让他们将一捆被服抬到面前。拆开包装,随意取出其中一件,刘皇帝拿在手里捏了捏,面色平淡,说道:“这些都是棉服吧!”
“正是!”张美答道:“这些棉服,都是由大名府内的工场制造,根据大名府汇报,如今本地工场可每日已可制作出一千套棉衣棉裤!”
“一千套,这可数目可不大!”刘皇帝瞧向一旁的大名知府陶鄑:“偌大一个大名府,又值战时,日产千套?是缺人?还是缺钱?”
刘皇帝的问话,令陶鄑颇感压力,有点战战兢兢地禀道:“陛下,钱款府库尚有,只是缺少熟练的手工艺人,再加上棉布、棉絮等用料不足,是以产出不足。若解决了这两个问题,产出将会大增!”
“哦?那你打算如何解决?”刘皇帝直接问。
“这......这......”陶鄑有些支支吾吾的。
见其窘迫,张美开口给他解了围,道:“陛下,军用棉服,主要生产至两京以及河南道,大名府这边,只占很少一部分。朝廷这些年虽大力推广棉花种植以及棉物使用,但总体产出不多,此番北伐,军用棉服,多产自河南,那边可以就近取材,并且通过海运输抵辽东!另外,几十万大军冬季被服,也非全部使用棉服,丝麻织物也仍占一大部分!”
“看来,仍需大力推广啊!”刘皇帝叹道。
事实上,经过这十多年的发展,大汉国内对棉的使用,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民间棉纺织技术在提升,官民对于各种棉纺织物也开始热衷,各类产品也属于供不应求的阶段。但是,制约其发展的,还在于产量不足。
点了点头,刘皇帝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没有就此事为难陶鄑,让那两名被耽误的工作的民夫继续去忙,转而问道:“在此港口参与搬卸的民夫有多少人?”
陶鄑明显有所迟疑,在刘皇帝的注意下,颤声道:“回陛下,约有数千人!”
“数千人......”刘皇帝脸上露出了点冷测测的笑容,看向张美:“张卿,你可知,是几千人啊?”
张美对于陶鄑的表现,也不禁有些无语,但闻问,不敢怠慢,禀道:“码头上民力,来源复杂,转运司、大名府所辖以及商民雇佣劳力加起来,目前当有四千五百余人。”
“这么多人?”刘皇帝眉头一挑。
张美道:“若是平日,自然不需这般多人,不过值战时,劳力需求巨大,需要保持装卸速度,节省时间,愿意前来挣钱的百姓也多。”
“张卿,你负责大军后勤调度,事务繁重,就不用陪着朕了,去忙吧!”闻言,刘皇帝挥了挥手,对张美道。
“臣告退!”皇帝发话了,张美恭敬告辞。
离开前,同大名知府陶鄑交换了一下目光,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陶鄑则苦着一张脸,内心更是忐忑不已。再是迟钝,也能感受到刘皇帝对自己的不满。
“坐!”张美离开后,刘皇帝直接坐到了栈桥边,拍了拍身边,示意陶鄑。
“臣不敢!”若是平时,自然是荣幸之至,但现在,陶鄑万分紧张。
“让你坐,你就坐!是嫌这栈面太脏了,污了你陶知府的袍服?”刘皇帝轻声道。
“陛下言重了!臣不敢!”陶鄑面红耳赤,额冒冷汗,慌慌张张地陪着刘皇帝坐下,两腿微软,差点跌到水里。
对其不堪表现,刘皇帝眉头明显地蹙了下,但嘴角仍旧带着少许的弧度,平淡问道:“陶鄑,你在大名府任上,多久了?”
“回陛下,快三年了!”
“三年,那可不算短了!”刘皇帝淡淡一笑:“大名府辖下,有多少官吏?多少人口?男丁多少?多少田亩?今年夏税多少?商税多少?”
面对刘皇帝这一连串的问题,大概是太紧张了,陶鄑支吾个半天,嘴唇直颤,就是答出话来。
见状,刘皇帝笑意更甚,沉声道:“你这是,一问几不知了?”
不待其接话,刘皇帝悠悠道:“你父亲是大汉的老臣了,效忠朕二十多年,今年他辞世,朕颇为感伤。你操劳大名府几十万百姓的生计安康,连尽孝的时间都没有,有点不合适了!听说你为了支持北伐战事,都没有回乡服丧?朕觉得,你可以先卸下差事,到你父亲墓前祭奠一番......”
“陛下,臣,臣有罪!”陶鄑几乎是哭丧着一张脸,很是无所适从。但见刘皇帝那已然变得冷淡的表情,却也知道,自己的仕途大概到终点了。
陶鄑,乃是已故宣慰使陶谷的长子,陶谷今年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