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贡院。
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三千士子会考的文气璀璨之地,一个月后,却冷清得过分,新增的一批守卫,更给着科举圣地添加了少许肃杀之气。
武济川与徐士廉这二人,便被暂时羁押于此,数来数去,也就这贡院相对合适了。
签押房前,侍卫肃立,房内,太子刘旸端坐着,脸色平静而淡然,慕容德丰陪同在侧。没有等多久,在两名卫士相挟下,武济川走了进来。
这个人,给人第一印象便格外深刻。不是气质出众,玉树临风,而是容貌气质过于粗陋。身材短小,脖短背驼,长相猥琐,也难怪为人所鄙弃。
哪怕刘旸自认不以貌取人,也忍不住将注意力多投了几分在武济川的样貌上,当然,也算见怪不怪,毕竟更丑的也见过,比如潘佑。
但也由此可以想象得到,为什么会有人对武济川被录取持怀疑态度,有些偏见固然可笑,但却根植于人们心底,哪怕是那些博学多识的文化人,文人相轻的情况则更浓。而刘旸心里则更加偏向相信李昉,完全没有必要,太惹眼了。
武济川俨然一副遭受了重大挫折的模样,衣着还算干净,但气质分外狼狈,一脸的失意之态,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武济川,见到太子殿下,还不行礼!”慕容德丰出声喝道。
大概是被惊回了魂,抬眼大胆地看了看年轻却不失威严的太子,迷茫的双眼终于有了些波澜,两腿一软,下拜:“学,学生,叩见殿下!”
这磕磕绊绊、畏畏缩缩的表现,显然不能令人满意,也容易引起人的质疑。刘旸没有作话,而是交由慕容德丰询问:“武济川,我来问你,你可知为何身处此间?”
“知,知道!”武济川抬了下眼,又迅速垂下去,已然给人一种心虚的感觉了。
“你与知贡举、内阁大学士李昉乃是同乡,可曾相熟?”
“并不相识!”武济川连连摆头。
“这可就令人意外了!今科进士考生中,你是李大学士唯一的同乡,怎能不相识?”慕容德丰逼问道。
“学生当真不认识李公!”武济川哭丧着脸。
“大胆武济川,太子殿下当前,还敢谎言欺瞒?”慕容德丰语气陡然转厉。
“学生万万不敢啊!”武济川神色惊惶,语带哭腔,磕头泣声道:“李公离乡甚早,二十余年未曾返回,学生虽闻其名,实素未谋面啊!还望殿下明鉴!”
急切之下,武济川终于说出了一点有用的话。慕容德丰则追问道:“对于所有士子而言,这份同乡之谊都属难得,李大学士又是主考,来京参考之前,就没有登门拜访过?可是有人在传,开考之前,你曾携礼去过李府。”
武济川踟蹰几许,声音低了下去,道:“有同科如此建议,学生也有所意动,在集市买了些瓜果,然至府门外,自觉才浅貌丑,无地自容,未敢扣门而返回!”
“不对吧!有不少人都指证,你可是空手而还!”慕容德丰质疑道。
闻问,武济川脸臊得通红,埋头道:“为免人耻笑,学生将瓜果吃完之后才返回宿处。”
“如此说来,你与李大学士,确实未尝往来?”慕容德丰淡淡道。
武济川有些激动:“是极!是极!还望明鉴,学生断然不敢扯谎啊!”
慕容德丰问话期间,刘旸一直默不作声,只是目光平静观察着武济川,他的一举一动,一眼一色,都尽收眼底。
终于,刘旸开口了:“你参考时的策论,还记得吧!”
“记得!”武济川不假思索点头。
刘旸:“背诵一段!”
“是!”
提及自己的文章,武济川似乎冷静了下来,都不需酝酿,加以思索,一开口,也不磕巴了,十分流畅的将自己作文章念了出来。
不是一段,而是通篇,八百余字,侃侃而谈,毫无滞涩,抑扬顿挫,眉眼之间还带有与其气质不相符的雀跃飞扬。
今科策论的题目,就一项:乾祐开宝之治。武济川的文章,辞藻很华丽,文笔讲究,最主要的,立意明确,通篇充满了对刘皇帝功业成绩的吹捧,突出一个“舔”字。
从这篇文章来看,也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他能够被录取,仅从文章而言,实在太符合考官们的口味了。只要其他答题不太差,那么被取列前茅,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了。
微微颔首,看着泪眼婆娑的武济川,刘旸沉吟几许,摆摆手冲卫士吩咐道:“带他下去吧!这是朝廷的士子,不是囚犯,好生照料,不要失了礼!”
太子殿下这平和的话语入耳,便迅速化为一股暖流涌向武济川心头,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激动,张口难言,只是不住地叩拜。
这模样,也确实让人觉得可怜。
不过,刘旸面上倒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想了想,偏头问慕容德丰:“日新,你以为如何?”
慕容德丰也正在思忖中,闻问,又斟酌了下,拱手道:“不似作假,臣料此人,文章才情应当是有的。只是或因材质粗陋,自卑自薄,不敢正眼看人。适才臣问对,都应对匆忙,陛下是何等威势,他岂能自如?
他谈及的细节,也经得起推敲,或许原本就是这么简单。只是,落到有心人眼中,就成了李公徇私的证据。
如有错,或许就错在是李公的同乡,错在样貌丑陋,错在偏听虚荣。携礼拜访而不入,最终自食礼品,这样的做法,传出去恐怕都惹人嘲笑......”
慕容德丰的分析,还是比较合刘旸看法,不过,刘旸并没有表态,挥了挥手:“带徐士廉!”
很快,徐士廉走了进来,与武济川相比,那大概只能用“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来形容了。
皇帝都见过了,还有所表现,再面对太子,徐士廉的举止便更显从容,虽然恭敬态十足,但并不见慌张,冷静地行礼。
就冲这两者风度表现上的差距,一个中第,一個落榜,换谁都要心存不服了。还是慕容德丰问话:“徐士廉,你何以笃定李大学士取士用情,因私废公?”
徐士廉也不慌不忙,直接拿武济川来说事。闻之,慕容德丰将武济川的陈情讲述一番,看其反应。
而徐士廉也不由眉头微蹙,道:“这只是他一面之词,如今事发,为脱罪责,而谎称无辜罢了!”
“然,就本官所知,你所言的隐情,也属个人揣测,并无实证。朝廷断事,也不是凭一家之言,要有确凿证据!你有吗?”慕容德丰淡淡反问。
对此,徐士廉有些激动,声音都高了几分:“同科的士子,都知道武济川与李大学士的关系,人人艳羡,此前,他也从未否认过,反以此为凭。如今,却托词否认,谁能相信?”
“除了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伱还有什么证据?”慕容德丰淡淡一笑,继续问,语气也给人一种压迫感。
徐士廉一时没有作声,略作思考,眼神游移,从慕容德丰转到刘旸身上,躬身一拜:“太子殿下,学生虽则见识浅陋,却也粗知,李大学士曾为太傅。您若因师生之谊,而罔顾徇私,为老师脱责,那么学生也无话可说。只是,天下士子,心寒矣!”
“放肆!”听其狂言,慕容德丰忍不住斥道:“徐士廉,这是你狂言造次的地方吗?你能代表天下士子吗?本官看你代表的,是那些才学不著的落榜失意者吧!”
不得不说,这徐士廉还是挺会挑动人情绪的。见慕容德丰被撩拨地发怒,刘旸伸手止住他,打量着这个大胆自信的士子,心中则暗叹,果然,从自己插手此事开始,在很多人眼中,就免不了徇私的嫌疑了,这个徐士廉有此想法,也不足为怪。
并没有生气怪罪的意思,刘旸轻轻一笑,态度温和地说道:“你能告诉我,为何会选择去闯宫门,登闻上告吗?”
面对太子的和风细雨,已经做好被责难的徐士廉也不由一呆,愣了愣神,答道:“陛下设登闻鼓,不就为了给天下蒙受奇冤者,一个直达天听的机会吗?朝廷取士不公,又涉及当朝大学士,学生无处伸冤,心怀激愤,采取此道,有何不可?”
“你名落榜单,就是朝廷取士不公!”大概见不得此人骄狂自负的模样,慕容德丰语气中露出少许讥讽之意:“朝廷开科取士,海纳天下士子贤才,莫非是专为你徐士廉而设?”
徐士廉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学生不才,自认比之武济川者,能多出两斗!”
“不尽然吧!”慕容德丰道:“以我看来,论机狡舌辩、伶牙俐齿,武济川确实不如你,若论文章实才,未必可知!”
看了慕容德丰一眼,陆士廉又回了一个无话可说,差点又让慕容德丰失态。
“是谁给你的建议,登闻上告,攻讦主考?”刘旸又突兀地问了句,语气严厉。
徐士廉两眼中疑色一闪,拧着眉,恭身道:“学生实不明殿下何意,一举一动,皆发乎义愤!”
“你退下吧!”又观察了此人一会儿,刘旸摆摆手,又朝卫士做了与武济川同样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