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绕在身上的那点酒意,在卢多逊透露消息之后,迅速消散一空,受夏风一激,王寅武是彻底清醒了。
清醒过后,便是沉思,只片刻,王寅武不由疑惑道:“据我所知,赵匡义自还朝入相以来,一直专心公务,与赵普配合也是相得益彰,从无争端?他怎么会,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我未曾留意到的恩怨?”
“恩怨?”听其言,卢多逊摇了摇头,轻笑道:“王兄,在朝廷内,你不要把‘恩怨’这两个字,看得太重了!”
见其不解,卢多逊悠悠然地道:“就拿我与赵普来说,我们两个之间所谓的矛盾,谈不上私人恩怨,其根本缘由所在,也很简单,仕途之争。
朝廷宰臣虽多,但政事堂之首,那掌印之人,却只有一个,惦记着的,又何止一人?其他宰臣,来了又去,更替不断,就赵普一直占据着那个位置,谁人心里能心服?
我虽然厌恶赵普,不服赵普,但抛开这些争斗,我对他还是有些佩服的。赵普此人,出身不高,学问不深,却能一步步成为大汉的宰相,倘若仅是陛下的信任与提拔,那是远远不足的,至少不可能让他占据相位这么久!”
顿了一下,卢多逊又道:“至于赵匡义,你就没看出,这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吗?不过,我却能感觉到,此人也是觊觎相位的。
如你所言,入朝的这几年,二赵之间,从无矛盾,甚至大的争执都没有,由此而看,这本身就不寻常。
想当年,如宋琪、王溥者,这样人人称道的君子,在施政之事上,都难免与赵普相争,赵匡义这样一个强势有为之才,怎么可能事事顺从赵普?
以我看来,他不过是韬光养晦、藏锋于内罢了。就这一点,我却是不如他,此人城府之深,怕是难以揣测。
我当初若是早些醒悟,或许......”
卢多逊这番解释,让王寅武有些豁然开朗之感,他头一次发现,虽在朝中,但对这些真正的上层权贵之间的博弈,过去还是看得太肤浅了。
想了想,王寅武问道:“既然如此,赵匡义应当更加谨慎才是,为何会贸然涉入此事?”
卢多逊笑了笑:“此人精明狡猾,言谈之间,从来落到实处,不过意图借势而动罢了,而这个势头,却需要我挑动起来。这一点,心照不宣!”
“你可知,赵匡义如今年岁多少?”
“四十又四了吧!”王寅武道。
卢多逊:“赵普在这个岁数之时,可已经正式拜相了!”
大概是为了稳定王寅武的军心,卢多逊继续道:“我了解王兄的顾虑,不过是认为他为相近二十载,根深蒂固,势力庞大,不便对付。
这是事实,然在我看来,这也是他最大的破绽。王兄可曾想过,在乾祐年间,大汉宰相如走马换灯一般换了一任又一任,为何进入开宝之后,却能让赵普一人把持相权二十载之久?
难道赵普之经世之才,冠绝当代,舍他无人?难道乾祐时期,那些高居政堂的贤臣明相,都不如赵普?”
“这是何故,烦请指教!”王寅武的兴致被完全勾起来了,拱手抱拳道。
此时,卢多逊眼中看到的仿佛不是江景,而是大汉这三十年的政治变迁,喝了口酒,悠悠然道来:“虞国公如何?那可是陛下的良师益友,被陛下称为乾祐第一明相,结果如何,开宝之后,卸任释权,闲置十余载,悄然而逝。
至于杨、冯、李、范几相,哪个又没有宰相之才,但又有哪一个能长居相位?我仔细研究过乾祐时期陛下的用人,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乾祐时期,那是开拓时代,是大进取、大有为之时,陛下锐意进取,一往无前,在陛下前进的道途中,所有人都只能遵从顺服。
而那些名相,之所以陆续被黜落,其根本缘由,还是与陛下意志相悖。杨邠、冯道的情况我不是太清楚,但李涛、范质二相,却是明显在治国政略上有陛下有冲突。至于虞公的落寞,虽然有些耐人寻味,但也不离其由。
至于赵普,我只能说他是鸿运当头!开宝年是巩固守成的时代,与乾祐时期的积极进取相比,完全是两种状况。
虽然在开宝年,大汉南征北战,开辟了大片疆土,但自上而下,都是以守成维稳为主。而陛下,也由开拓之主,逐渐转变为守成之君,更加倾向于稳定,不论是朝局,还是天下。
赵普被陛下选中了,并且惯会逢迎,因而能久居相位,没有陛下的支持,他早就为众所攻,落魄卸任了。”
王寅武眉头紧皱地听着卢多逊絮叨这些,眼神中的迷惑色更重了。
注意到他的表情,卢多逊还是不疾不徐地道:“然而,二十年,实在是太久了。以陛下之雄猜,竟然能容忍人臣居相如此之久,不得不说,实在罕见。
也恰恰因此,时间越久,赵普的相位也就越不稳。你适才说赵普长受陛下信重,这本身就是不实之辞,你觉得陛下,会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臣子吗?
不,绝对不会!似陛下这样的雄主,真正信任的,只有他自己,什么赵普,包括你、我,哪怕太子殿下,恐怕都难以得到完全信任,这是帝王心术,也是为人主的警惕!
赵普居相二十载,他培植了多少党羽,网罗了多少亲信,天下官吏,有多少只服赵普的权力,而淡薄陛下的威严?
这些情况,我这旁观者,看得可是清清楚楚,这些年,陛下难道就没思考过?而每一次做此思考,对赵普而言就多一分危险。
我不知道赵普是作何想法,但以己度之,却是不由战栗!”
“还有!”卢多逊已经有些越说越兴奋,两眼格外有身,手也不自主地挥舞了起来:“赵普固然得到了陛下一定的信任,但是,他也得罪了另外两股强大的势力。
不论是外戚还是勋贵,这些年不论是中枢还是地方,都被赵普压制得厉害,他们心中又岂能没有怨气,尤其是那些元从勋贵们,当年那场削减爵禄的风波,虽然大部分人都知道那时陛下的意思,但是谁人敢抱怨陛下,那么针对的除了具体推动的赵普,还能是谁。
当年那场风波,赵匡美也受到波及,至今还在西北服刑,未能还京,赵匡义也由此外放湖南。
要知道,赵匡义代表的,可是大汉的勋贵们,若不是看中了这一点,我又岂会贸然决策......”
王寅武再度沉默了,他也是自诩精明之人,却怎么也没想到,倒赵的背后,还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良久,王寅武问道:“依卢兄之言,那赵普失势,是大势所趋,已成必然?”
卢多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声道:“赵普确实是棵大树,枝繁叶茂,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拿起剪子,去剪除他的枝叶,有一个开头,那自然会人,举起斧头,前赴后继地去砍断其枝干!
赵普这二十年,他的相位不是一直牢靠的,还记得当年中原大水吗?那么多流言蜚语,从何而来?
还记得泰山封禅归来,陛下亲自理政吗?陛下的想法动摇了,陛下的信任减弱了,就是其根基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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