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道这边早已为雍王一行做好了接风洗尘的准备,宴席就设在港内最大的酒楼,东海阁内。胶州港已然初具一座港口城市的雏形,除了行政级别仍在胶西县下,以及缺少全面的行政管理体系,其他的基础设施,是十分完善的,尤其是商业、民生条件。
从二十年前起,密州便出现了一个特殊现象,知州不在州治,知县不在县城,都喜欢外出考察民情,至于考察地点嘛,十有八九都在胶州港。原因是明显的,贪恋港口的富庶繁华。
到后来,胶西县干脆未经允许,把治所迁到港口,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作为办公场所。理由也很简单,环胶州湾一线,人口激增,治安恶化,迁徙治所便于就近管理。
然而,结果是,胶州港的治安状况,没有得到丝毫改善,反而日趋恶劣。阳光之下存在阴影,繁荣背后也往往酝酿着罪恶。
随着海外贸易的兴起,依靠着胶州港湾的海利,几十年的发展下来,密州的人口、经济结构已然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虽然农渔依旧是主业,但不论官府还是民间,都更加重视海上了。
因此,密州辖下的土地矛盾,并不尖锐,甚至于由于大量的人口涌入港湾赚钱谋生,导致有些土地抛耕。而密州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腐败与治安。
一个发展起来的地方,往往伴随着一些负面的东西,密州就是如此。依托着胶州港优良的港口以及对外贸易条件,各方势力蜂拥而至,形形色色,鱼龙混杂,尤其是民间,诞生了大量帮派势力,在胶州港快速发展的过程中,他们也如野草一般狂野生长。
利益动人心,欺压良善,鱼肉百姓且不说,为了争地盘,抢财源,相互仇杀,每年发生的伤害桉件,数以百计。胶州港的犯罪率也一直居高不下,即便有东海舰队在旁驻扎,也没有起到多少震慑效果,毕竟海军是没有权力上岸插手地方事务的。
治安恶化,社会公序良俗受到严峻挑战,但密州与胶西县官府,过去却没有太多的作为。一方面,是官僚本身存在的妥协性,只要不出大乱子,维持表面安定,保证税赋的正常缴纳,不影响其名利前途,其他事情都是可以谈,有充足的妥协空间。
而拥有胶州湾的密州官府,实则并不需要多做些什么,每年两税定额,摊派到他们身上的,毫无压力,甚至余利颇多。即便遇到些困难的年景,也有热心的土豪士绅们帮忙,保证完成朝廷的税收任务便是,而这种情况,本就是少数。
为了让官老爷们当官当得舒心,下面那些蝇营狗苟之类,表现就更加贴心了,从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有也早就压制下去了。即便闹出了人命,也提前料理干净,绝不给上官们添麻烦,甚至于出现了一些潜规则,谁要违反,那将群起而攻之,比朝廷那些杀头的律法约束力还要强大。
要市面繁荣,要民生安定,小事情,做出一个假象还不容易吗?至少在上官来视察的时候,密州永远是政通人和,百业俱兴。
在过去的二十年间,密州就是一个十分魔幻的地方,世间最荒诞、最残酷也最真实的一面,在这里完美地呈现出来......
权钱勾结就是一个客观规律,仿佛就是真理,任谁也违背不了,控制不住。不少密州官吏,收了好处,与那些黑灰色势力沆瀣一气,甚至于,密州官府还需要他们帮忙维持治安。
否则,已经超过现有州、县衙门管理极限的人口,也根本管不过来,毕竟没有升格的密州,官府各类属吏严重不足,在这方面,朝廷做过明确限制。
不得已之下,密州、胶西官府,在原本的职吏体系下,又设置了一些“编外人员”,翻译为“临时工”,用以辅助管理。
而这些不在编的职位,虽然在官府眼中,不算什么,甚至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但这些职位,却得到了密州地头蛇们的追捧,即便是临时工,那也是披着官皮的,对于一般的江湖草莽、黑恶势力而言,也是实实在在的权力,甚至是洗白上岸的机会。
何况,普通的黔首氓民懂得什么,他们只认官身,也往往软弱地屈从于暴力与强权。官府的当权者们,有自己的亲旧需要照顾,地方的乡绅郡望以及那些商贾,也需要安排些自己人,方便做事,这些势力勾搭在一起,可想而知过去的密州地方究竟是什么情形。
有官府做后台,掌握着执法权的那些“临时工”,自然是肆无忌惮,对普通工商农民,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密州的污浊情况,甚至流出州内,传到道司,河南道按察司当初迫于舆情,还对密州官府进行过一次治理,拿下了一些州县官员,但治标不治本,风波一过,时间一久,便故态复萌,即便作风有所收敛,但本质并没有多少改变。
地方势力勾结在一起,是极其顽固的,对朝廷不敢反抗,面对打击也没有太多强力的反击,但朝廷想要根除他们,同样是不可能的。而作为朝廷代表的官僚,又往往受不了诱惑与威胁,与之勾结。刘皇帝所深恶痛绝的那些景象,在密州尤其突出。
因此,当刘皇帝爪牙伸向地方道州之时,在河南这边,密州就是一个重点打击对象,武德司的专使王疆,更是下了狠手。
作为大汉北方第一大港,胶州港还是比较受瞩目的,武德司也不可能没有丝毫察觉,只是过去他们的重心在于国安监控,吏治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若是把精力都放在地方的这些蝇营狗苟上,那武德司恐怕就干不了其他事情了。
何况,过去的密州,虽然弊病丛生,罪恶重重,但表面上确实呈现出一派兴旺繁荣、茁壮发展的景象,官府的权威很足,朝廷的统治很巩固,这是超过武德司甄别标准的。
不过,这一回,在刘皇帝意志下,武德司自然也转移工作重心,全心全意为刘皇帝的吏治澄清运动服务,把精力都放在反贪除恶上来。
王疆也是前武德使王寅武的族侄,原本也是受了牵连的,不过等王玄真意外崛起,获得刘皇帝信任,拜为武德使后,王疆也跟着死灰复燃,后被任命为武德司河南道都知。
对于密州的情况,王疆自然不是一无所知,甚至可以说很了解,以前不动,那是不在意,但如今诏令来了,政治狂潮一起,密州就是河南道这边第一个开刀的地方。
王疆与京中专使相互配合,根据搜集的证据,对照名单,按图索骥,从州衙开始,把相关人等,一一锁拿。整个过程也非一帆风顺,有武德司的情报,加上紧急行动,对官僚的抓捕,很顺利,他可不敢反抗,以免以一人之罪,株连到家族亲人。
问题恰恰出现在那些利益关连者身上,不管是豪强乡绅,还是那些黑恶势力,竟敢反抗,尤其是那些江湖草莽,居然聚众对抗官差拘捕。
那些人胆大包天,以凶狠立身存世,无所畏惧,但再狠也狠不过武德司,直接将之定性为造反叛乱。于是官兵出动,平叛剿贼,那些盘踞在胶州港湾的大小民间势力,被扫平了一大半,很多人,连审讯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杀了。毕竟,都造反了,还审什么。
对密州的综合整治行动,前后持续了近两个月,两个月后,密州州县官府,有八成的官吏下马,轻一点的就地免职,重一点则流放,而更多的是被押到西京去,不是去接受审判,是去赴刑。为了避免放权太过,刘皇帝做下了规定,如非特殊情况,一应犯官罪吏,都要押到京城服刑。
不得不说,这一次的大整治,对密州而言,是伤筋动骨的,原本良好的经济形势受到重挫,民间的经营行为受到严重打击,官府混乱,行政秩序瘫痪了好一阵,港口也一度萧条,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证明朝廷的治贪除恶是错误的一般。也就是刘承勋回来得晚,要是早半个月,在胶州港看到的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随着道司随后的插手,一切终究是慢慢好转起来了。史德珫自河南各地调派了一些基层职吏,以填补空缺,甚至让副手权密州知州,把武德司席卷过后的烂摊子先收拾起来,恢复衙署职能,维持民间稳定。
就像刘皇帝说过的,如今的大汉,当真不缺做官的人,像密州这种发展过头的地方,则是缺少官吏。朝廷治贪,固然让天下官僚感到恐惧,但同样的,也给一大批苦苦熬着的中下级官员更多机会,毕竟,有人下则必有人上,流动起来了方显活力嘛。
密州之事,就是如此,河南道内,愿意到密州当官任职的人,可不在少数。且不提其经济条件,就冲其刚刚被整治过,就该是相对安全的地方,毕竟,两次炮弹不会落在同一个弹坑,朝廷也不可能对一个地方反复折腾。在这一点上,官僚们倒是看得清楚。
于是,密州的空缺,很快就被临时填补上了,涉及重要职位的人事安排,也只待上报西京,等吏部的确认落实,一般而言,基本不会反驳。当然,在这风波迭起,乱象纷呈的局面下,吏部大概是也是中暑最忙碌的一个部司了,毕竟涉及到太多的官僚上下与职位变动了。
借着密州大清洗的机会,史德珫也把过去行政上积累的一些问题给解决了,首先便是给密州与胶州港升级,尤其是胶州港,从胶西县下独立出来,成为直属密州的县级港口,并配备完善的官僚机构人员,同时,大量扩充胶西、胶州港的僚吏数量,也满足管理需求。
毕竟,以当初胶西县包括差役及乡镇属吏加起来,也不足三百人,却要管理整个胶西县与胶州湾沿岸地区,怎么看都不合理,完全跟不上胶州湾发展的速度,需适当调整,以适应发展需要。
而经过史德珫各项整顿安抚措施落实后,密州也逐渐安定下来,毕竟底子在那里,只要秩序稳定下来了,什么都回来。甚至,由于清除那些吸血的蠹虫,很多人都发现,如今的胶州湾,空气都仿佛比往年可要清新多了,人也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