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家手创馆。
就是那种用各种小玩意儿制作创意手工品的地方,因为是周末的关系,里面汇集了很多小朋友,女孩儿比较多,男孩子要少一些。
林跃径直走到柜台前面,跟穿着工装的小姑娘说笑几句,对方从下面取出一个托盘递给他。
里面放的是陶泥、工具和各色颜料。
林跃说了句谢谢,端着东西走到一张有空位的桌子坐下。
叶蓝秋看着他非常熟练地把陶泥捏出人体轮廓,又用工具抠削出细节部分,再慢慢精修,然后用画笔上色。
“你还真是多才多艺,心灵手巧呢。”
“不是跟你说了么,前女友就是因为跟我在一起很有压力,所以才会选择放手。”
还是那句玩笑话,不过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已经没有了调侃的心情。
雇佣关系。
进门前她为什么强调双方是雇佣关系?
因为早晨离开旅店前,看着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她告诉自己还有两天,两天后林跃和她的雇工关系就解除了,开心地过完这两天,再好好跟他道别,然后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静静等候死亡到来。
还是那个想法,她不想拖累他,更不想他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留在他心里,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宝贵的礼物了。
“叔叔,你做的软陶好精美,能不能把它送给我?”
一个稚嫩的童声拉回叶蓝秋的注意,侧脸一瞧,只见林跃旁边坐得那个梳双马尾小辫,有着扑闪扑闪大眼睛的女孩儿直勾勾看着他手里的软陶小人。
“这个不行,这是叔叔送给别人的礼物,待会儿有时间的话,叔叔单独帮你捏一个好不好?”
“谢谢叔叔。”不懂什么叫冒昧的小女孩儿一脸开心地道:“我叫苏晓惠,今年读幼儿园大班,我住在五里道天辰盛景小区23号楼一单元702室,我妈妈叫王晴,爸爸叫苏岩恒,他是个医生,还是个撒谎精,因为他每天出门前都说晚上给我讲故事,可他总是在我睡着了才回家。”
“因为医院里也有很多生病的小朋友要听你爸爸讲故事呀,只有听了你爸爸的故事,他们才能忘记疼痛,进入梦乡,所以晓慧是愿意生病的小朋友都能美美地睡一觉,还是不管他们,就让爸爸回来陪你呢?”
苏晓惠晃着两条腿,奶声奶气地道:“叔叔,你怎么和妈妈讲得一样?”
叶蓝秋说道:“嗯哼,没看出来,你还这么有爱心,说,以前没少用这招儿勾搭小姑娘吧?”
林跃老老实实说道:“如果你是指送软陶的话,确实有过,但是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没等他回答这个问题,那个已经不玩彩泥的小女孩儿看看叶蓝秋,又看看他手里逐渐成像的软陶小人:“你捏的这个小人,是那边的大姐姐吗?”
叶蓝秋听说,偏过头去一瞧,发现确如小女孩儿所讲,那个即将成型的软陶小人无论是穿着、面部轮廓,五官细节,都和她一模一样。
“……”
“好了,就剩加热定型了。”做完最后一步,林跃把软陶小人往托盘里一放:“怎么样?”
叶蓝秋说道:“你是要把它送给我吗?”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林跃冲她微微一笑,又开始捏第二个软陶小人。
少时捏完,往叶蓝秋的软陶小人旁边一放。
“这个……是你?”
林跃点点头,扭头冲一脸沮丧的小女孩儿说道:“叔叔马上帮你捏一个好不好?”
苏晓惠喜笑颜开地道:“好。”
“那你希望它穿什么衣服?”
“婚纱!”苏晓惠很认真很认真地道:“妈妈说穿婚纱的女孩子是最漂亮的。”
林跃用手刮了下她的鼻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说完瞟了叶蓝秋一眼,按照小女孩儿的要求开始捏软陶小人。
半个小时后,林跃把做好的小人放到苏晓惠面前。
“好棒,好棒。”
小女孩儿高兴得直拍手,吸引了周围小朋友的同时,坐在角落休息区喝茶的大人们也走了过来。
林跃看了看表,摇头说道:“捏了三个小人用掉一个多小时,太慢了。”
之前给他拿材料的女孩儿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满带好奇过来看,听到他跟叶蓝秋的对话,再看看托盘里精致到连眼睫毛都清晰可见的q版软陶小人,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作为手创馆的员工,当然比普通人了解软陶公仔的制作过程,像这种程度的小人,就算是从业多年的熟手,做一个至少得一个小时,他这儿一个多小时捏仨,还嫌动作慢,什么人呐!
“叶蓝秋,你是叶蓝秋吧。”
随着一个惊诧的女声响起,许多人看向叶蓝秋。
面对来自小孩儿父母的审视和敌意,她有点慌,脸上没了笑容。
便在这时,苏晓惠冲叫出“叶蓝秋”三个字的女人说道:“妈妈,你说得不对,她不是坏人。”
“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呀。”
“叔叔说爸爸每天回来很晚,是因为要给医院里生病的小孩子讲故事,哄他们睡觉,爸爸是好人。我知道叔叔也是好人,好人是不会给坏人捏这么好看的小人的。”
女人看到苏晓惠面前惟妙惟肖的软陶小人,没想到给女儿怼回来,张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林跃没有理围过来的女人们,把托盘递给女员工:“我过会儿再来取。”
“你能帮我也捏一个吗?”
“今天时间不够了,下个周末吧。”
“那成,谢谢你啊。”
“不用客气。”
“另外,你在酒吧唱得歌真好听。”女员工一脸羡慕地看了叶蓝秋一眼,端着托盘走了。
林跃抓住叶蓝秋的手,分开人群往外面走去。
“你又要去哪里?要不要开车?”
“不用,就在对面的商场里。”
林跃也不解释,拉着她的手走过天桥,进了对面的商场,乘电梯直上四楼。
轿厢门一打开,铺面而来的是一股清香。
整个楼层都被打通,分割成一个个展示区。
沙发、立柜、茶几、双人床……
书房、餐厅、厨房、主卧……
这是一个绚丽多彩又温暖人心,以“家”为主题的世界。
叶蓝秋看着展示区外面的“宜家家居”四个大字,不明白林跃带她过来这里的意义。
这时林跃取下放在门口书架上的小册子递给她:“看看喜欢哪个?”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想要你帮忙参谋一下未来小家的装修风格。”
“……”
“快点,时间不多了。”
叶蓝秋被他催得没有办法,翻了翻手里的册子,选出一个有好看的挂帘和纱幕做区域分割的设计图:“我觉得这个不错。”
林跃看了一眼编号,拉着她的手往里面走去,一分钟后找到了和册子上的图片对应的样板间。
俩人进去的时候,里面正有一对夫妻在走动,听说话是要装修新房。
他把叶蓝秋往沙发一按,过去和男方小声嘀咕两句,完了把单反相机交出去,回到叶蓝秋身边坐下。
咔~
闪光灯点亮。
两个人的脸映入相机镜头。
林跃冲那对夫妻说了声谢谢,接过相机打开浏览功能,把刚刚拍好的照片拿给她看。
“像不像两口子?”
“……”叶蓝秋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软陶小人应该烤好了,我们回去吧。”林跃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又一路小跑着离开宜家,原路返回。
“你究竟要干什么?”
“领证!”
“领证?谁要跟你领证!”
“看你紧张成什么样子了,骗你的。”林跃又看了一下手表:“得抓紧时间了。”
经由过街天桥回到会展中心楼下,俩人正要进门,他突然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怎么了?”
叶蓝秋险些撞到他的后背,完事往旁边侧了侧身,看到他的面前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女人,说起来也算是熟人了。
杨佳琪,电视台实习记者,林跃说过,就是这个人把她不让座的视频拿到电视台,惹出后面一堆事。
“别挡路。”
与上次见时一样,林跃没有给她好脸色。
“我……我能不能采访你几分钟?就几分钟。”
“没时间。”
林跃拉着叶蓝秋的手从她身边走过,往手创馆的位置走去。
“知道么,我找了你好几个小时,跑了很多地方,我就想问你们几个问题。”
“我说了,我没时间。”
“几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吗?”
“滚!”
林跃推开手创馆的门,朝着前台走去,本来他跟叶蓝秋就是焦点,结果后面还有个没皮没脸跟着的媒体记者,大厅里所有人都看过来,不明白这是演得哪一出。
“我的软陶烤好了吗?”
“好了。”对林跃特别有好感的女员工指指跟在旁边拿着手机一直在那儿拍的杨佳琪,手背遮在嘴边,小声问道:“她谁呀?”
“电视台的。”
“哦,真讨厌。”
说着话,她从下面拿出烤好的软陶小人:“还热乎着呢。”
“谢谢啊。”林跃接在手里,放到叶蓝秋面前:“喜欢吗?”
她刚要说喜欢,不想杨佳琪从旁边切进来,拿着手机对准软陶小人就是一通拍,还望林跃说道:“你做的?真不赖。”
“干你屁事!”林跃皱皱眉,跟身后手创馆女员工道别,拉起叶蓝秋就往外走。
杨佳琪在后面直追:“你们别走啊,别走啊。”
林跃无视两侧游客投过来的各色目光,望身后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很烦呀?”
“我就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说了没时间,也不想跟你这种人打交道。”
“那你……那你今天带着她专往人多的地方跑,不就是……不就是想让别人知道你不在乎网上那些谩骂和指责吗?不就是要反击那些仇视叶蓝秋的人吗?”
林跃没有理她,进了电梯把门一关,哪里知道轿厢抵达-1层时,门一开,杨佳琪就在外面站着,瞧那气喘吁吁的样子似乎是走楼梯通道一路追过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给那些路人拍照,让他们在网上传播,也不接受我的采访?是因为我上次答应你的事没有……没有办到吗?”
之前她拍下林跃怼公交车乘客和见义勇为抓小偷的视频,还说要拿到电视台播出,让观众们知道他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理应得到赞扬和尊敬,可是晚上那期《今日事件》的主角成了墨镜姐,完全没有他的事。站在杨佳琪的角度来看,他确实有理由愤怒,后面阻挠她采访叶蓝秋想来也是情绪使然。
“接受你的采访?你算哪根葱?你能做得了陈若兮的主?我没有时间跟你这样的小卒子浪费唇舌,我看你还是安心做陈若兮的一条狗,把精力放在怎么搞垮思拓集团上吧。”
林跃拉开mini后排车门,让叶蓝秋坐进去,完事回到主驾驶位,发动引擎驶离地下停车场。
说她是陈若兮的一条狗。
话很难听,杨佳琪表情一变再变,想反驳又找不到说辞,因为对方说的是事实,从最开始的不让座事件,到后面叶蓝秋的道歉视频------回去后她跟陈若兮提过一嘴,结果被怼了一句“多此一举”,再到日常生活里喊她收衣服,喊她打扫卫生,喊她冲咖啡泡方便面,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一直以来她都是活在陈若兮的影响和支配下。
……
mini沿着坡道上行,停在一辆雷克萨斯牌小轿车后面等待结算停车费。
叶蓝秋望着林跃的侧脸说道:“你刚才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过了。其实……就回答她几个问题……”
“我说过,快没时间了,而且面对这些没有底线的媒体记者,少说少错,多说多错,很多时候你说的是这个意思,他们会想法设法玩文字游戏给你曲解成另一个意思,真要用心去做,用一杆笔杀人,并不会逊色刀剑多少。”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你不是一直讲我庸俗吗?今天带你去一个特别文艺的地方。”
“你明明知道我是说得玩笑话。”
“我知道,但我是认真的。”
“……”
离开会展中心后,林跃开车去了附近街区一家照相馆,将刚才在商场里拍摄的图像洗成照片,然后再次上路。
mini像一头小牛,在傍晚的马路上左突右冲,直到这时叶蓝秋才明白为什么昨天带他飙车的时候林跃一直无动于衷,因为比较他,她飙车的技术还差得远。
当夕阳在柏油路漫上一层金黄,天边的云彩像被流火点燃,mini在郊区一座大院前面的停车场停下。
“还好,没有关门。”
林跃从车里出来,带着叶蓝秋走进正对停车场的接待中心。
大厅占地面积不小,但是服务人员不多,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和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这是前方景区和镇上合办的一个项目。”林跃一边往前走一边解释这里的情况。
在叶蓝秋还没回过神的时候,他在柜台前面坐下:“你好,我昨天打过电话,我姓林。”
“哦,是林跃林先生吧?”
“对,是我。”
“那还用我讲一下咱们这里的规则吗?”
“不用了,我已经在网上了解过了,就按昨天打电话时说的办。”
那人翻开册子,在记录着预订信息的那一行最后面的格子里打了个勾。
“五年是不是?”
“对。”
“一年三百,五年一千五,再加器材费,总共是一千六。”
林跃交了钱,那人从下面的箱子里取出一个手臂粗细的不透明密封玻璃瓶和配套的钥匙。
“我去后面等你们,尽量快点,因为还有不到半小时就下班了。”
“好的。”
林跃目送那人离开,用钥匙打开和玻璃瓶配套的锁子,把早前做好的两个软陶小人和速洗出来的照片塞进玻璃瓶里,然后将两把钥匙分开,两个人一人一把,不待叶蓝秋说什么,拉着她的手往后院走去。
在有一株挂满红绳和同心锁的大榕树下方,工作人员站在一片网格地块朝着二人挥手。
林跃走过去,将玻璃罐放进才挖出的小坑里,拉着叶蓝秋一起,用手捧着泛红的土壤,一点一点把坑填平。
“好了,五年后不管是谁,都可以凭册来取。”工作人员将一个天蓝色的小册子递给林跃,拿着工具走了。
林跃把小册子递过去,一脸认真地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五年后都要跟我一起过来这里把它们挖出来。”
和光温润,清风徐来。
她看看那双沾满泥土气味,紧紧握住她手的男人手,又看看夕阳下有着柔和线条的男人脸。
五年。
五年……
她还有那么多时间吗?
如果有。
五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住在照片上的家里,一面大声说你这个抠门的男人,连孩子的奶粉钱都要精打细算,一面看着微微走样的身体考虑是不是做一个详细的减肥计划?
当挖出玻璃瓶里的东西,看着五年前的两个人,是不是生活里的鸡零狗碎都变得不重要了?
她想有那么多的时间,想要更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可是……
“喂,你不是感动得要哭鼻子吧?我手脏,可没有办法帮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叶蓝秋突然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胸口哭起来,哭的很委屈,好像一个被抢了糖葫芦的小女孩儿。
“好了,哭什么呀,挺好的事,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林跃以沉重的心情说着故作轻松的话,一面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你看,多好的白裙子,被我弄脏了。”
便在这时,他猛地感觉肩膀一痛,反应过来时叶蓝秋已经脱出他的怀抱。
“你为什么咬我?”
“我讨厌你,你让我有了不该有的……”她没有把话说完,含着泪花跑了。
风送来她啜泣的颤声,很轻。
林跃知道她想说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望着大榕树上那些红飘带和同心锁看了一阵,随手点了支烟含在嘴里,往大院出口走去。
当他来到停车场时,看到前方一幕皱了皱眉,倒不是叶蓝秋把车开走,丢他一个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