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为被撤职生气?”
“生气?我是罪有应得,生什么气啊。”
“还没有生气,都酸掉牙了。”秦烈风看了眼徐永晋,沉声道:“老头让我带话给你,对军队强制令你退役,他很抱歉。老头说,他虽然是高级官员,但他也不能违反现有制度,这点希望你能谅解。”
“我理解,制度既然制订出来,那就是要人遵守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谁都无法改变。首长有心,不管成不成,我都很感激。”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
话自然要这么说,可徐永晋和秦烈风都知道,所谓规矩,是强者制订出来,让弱者遵守。至于强者自己,那是不受规矩限制的。洪葵元上将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前副官成了替罪羔羊,他也想帮忙,但他却在答应徐永晋后,没有办到。不错,洪葵元是上将,他的父亲是鼎鼎有名的洪仁玕,他与杨沪生、史秉誉有着很深的交情,可这有什么用?那些人都先后过世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上将只能待在欧洲,远离权力中心,自己成了制度的遵循者。
上海与世界上其他城市不同,这是一个很“大”的城市,北京路上不到五百米的距离,,街道两旁全是商店,布店、鞋店、服装店、钟表店、首饰店,甚至还有模型店,马路上肩摩毂击,徐永晋看到了各种肤色人种,有披着貂皮,一身珠宝的贵妇人,也有发如鸡窝,枯瘦如柴,跪在马路边伸手讨钱的乞丐。
乞丐数量还不少,沿着墙角,一个挨着一个,看起来就像排队接受检阅。别人给钱,他们点头道谢,不给钱,也不追着强讨。就算是乞丐,也有不同的种类,有的身有残疾,缺胳膊少腿,有的拿出画笔,当场作画,还有的拉二胡、小提琴,奏得还很有水准。但所有人身前都摆了一个搪瓷杯,如果没有这个杯子,你还真以为他们是艺术家。
徐永晋在第五次从口袋里讨出钱,表达爱心后,终于皱起了眉头。
“怎么有这么多乞丐?法国打成一个烂摊子,我在巴黎也没看到如此众多乞丐。”
“你知道吗?1852年上海有五十四万人口,四十年后,也就是1892年,上海人口达到了四百八十六万,最新统计数据——这个是保密的——到去年年底,上海拥有常住人口八百六十三万,去年平均每天进入上海寻找工作的为五万,同样是去年,非法进入上海的偷渡客有二十四万,和这串数据比起来,巴黎又算得了什么?”
“每天五万?”徐永晋倒吸口凉气。
每天五万,一年至少有一千八百万外来人口,加上本地的八百六十三万,这数字比欧洲不少国家人口都要多了。徐永晋无法想象如此狭小的城市,怎么会拥挤进这么多的人口!
“当然,我现在是长兴岛要塞区司令,那个长兴岛就是专门管理境外移民的地方。那地方!我还以为到那里的都是大学教授,或者高级工程师,哪怕是有一技之长的熟练技工,可去了后才知道,现在我那儿全是难民,战争难民!他们以为上海遍地黄金,只穿了条内裤就跑到中国来,到这淘金。你问他要管理费?他还问你要吃的!”秦烈风说到这,摇了摇头很是不以为然。
弱国有弱国的麻烦,强国也有强国的烦恼。作为一个讲人道、人权的共和国,那些非法入境者实在让当地官员挠头不已,尤其是上海。
上海实在算得上国中之国了,建国后,为了建造一个对外窗口,中央把上海建设成了一个自由港,各国商品只要交纳象征性的税金,就能进入上海,当然,毒品除外。掌握上海实际权力的,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市政府”,而是一个叫做“上海市联合工部局”的机构,当然,要是中央有什么大的决策,这个“上海市联合工部局”也只有服从——虽然高度自主,但毕竟不是独立出去的政治实体。
优越的地理位置,开放的社会环境,极为低廉的税收,全中国瞩目的中心——准确的说,是国父特别重视之地——这些使上海成为了世界公民的乐园,至少在一九一四年以前是这样,之后?之后是世界大战,到这里的只有躲避战乱的难民了。
但在一九一四年以前,上海却吸引了全世界众多的学者、诗人、画家、舞蹈家、冒险家、冒险者、流氓、地痞、妓女,口袋里藏了聚宝盆的犹太人,从日出跳舞到日落的吉普赛人,以当门童出名的印度人,一丝不苟的德国技师,低眉顺眼的日本“艺妓”,色目人在其他地方叫“老外”(在广东更被称为“番鬼”),而在上海,他们却是“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犹太人”,一加入中国国籍,他们都是“乡下人”,这倒也公平,只有一口地道上海话,孤芳自赏,冷眼看人的才是上海人,至于其他的,别管你是皇城根下长大的,还是喝塞纳河水的,全是乡下人。
那时候的上海,潮水一样涌入的外国移民也是政府挠头问题,但那个问题却是甜蜜的,移民要么带来金钱,要么带来技术,要么带来中国人所不愿做的职业。现在?现在大量的移民却是饱受战争灾难,患了战争恐惧症的赤贫灾民,那些移民只知道逃离家园,越远越好。遥远的印度洋、亚洲大陆将中国与西方隔开,是的,中国是参加了战争,但中国本土却没响过一枪,炸过一颗炸弹,那里是战区难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尤其是上海,在西方流传着上海遍地黄金,那里有小汉堡、小巴黎、小威尼斯、小鹿特丹……可以说,那里是淘金圣地,而且到了上海还不必担心环境不适应,反正你总能找到适合自己待的地方。而中国人的善良、仁慈,那也是有口皆碑的,虽然大战中的中国军队,表现与传说中的大有不同,不过他们本国军队看起来都像群土匪,那么中国军队的形象也算和蔼可亲了。
怀抱着希望踏上到中国的旅程,可中国并非建造在金山上的国家。中国是需要世界各国移民,但中国需要的是有一技之长的人才,而非与普通本国人抢饭碗的难民。既然到了中国,总不能让你饿死在这里。遣返回去并非把你丢到一艘过路船上就万事大吉了,那需要一大笔钱,而且现在战争刚刚结束,欧洲各国百废待新,战争造成的畸形工业,随着战争的结束,宣告终止。大群军人需要工作,而大量的金钱却投入到战争中去,一时想转型又哪那么容易?欧洲各国国内失业人口多的已经让官僚们焦头烂额,他们又怎么可能出钱接回那些跑到国外去的本国国民!
于是那些充满希望的各国难民成了中国政府与世界各国扯皮的麻烦事,而长兴岛,也从香馍馍变成了鸡肋,甚至比鸡肋还不如。
“很麻烦,真的很麻烦。”秦烈风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每年入境移民是有规定的,可现在大批难民却滞留在上海,遣返他们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到,在遣返之前,他们的衣食住行我们都要负责。更可虑者,大量入境外国人也不登记,偷渡到这里非法打工,他们没有身份,那些黑了心的老板大可乘机剥削他们,将工钱压到最低,最后付不付还在两可,你要报警?可以!老板马上举报你非法移民,让警察局把你抓走。为了生存,那些偷渡客敢怒不敢言啊!可不受劳动法保护的非法打工者,他们的低工资、无劳保,又吸引老板以极低工资接纳更多非法移民,那些非法移民又挤占了原本应该给本国,甚至本地人的饭碗。这让那些到上海寻找机会的其他省份人,对那些外国人抱有敌视。这给了一些极端团体生存空间,可真是一团乱麻,上海,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美好。”
“美丽的巴黎不也是满地马粪?”
“政府出卖了我们!”
秦烈风还没说话,街角传来尖细而又响亮的大喊,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一下子将秦烈风与徐永晋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街道拐角处,一个外表清秀的男人站在高处,手操一个铁皮做的喇叭冲着马路上演讲,在他周围聚集了不少小年轻:“我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卷入了一场错误的战争!是的,完全错误的!原本这是一场布中国国威于四夷的战争,可现在,它却是耻辱!是灾难!一切的一切,都因为那纸出卖了我国利益的巴黎协定!”
“我们被出卖了!被那群可耻的盟友背叛了!为了这场战争,我们付出了二十万年轻生命,近六十万中华儿女血染沙场,可得到的又是什么?美索不达米亚,五万将士埋骨之地,阿拉伯世界心向中华,欢迎我们解放他们,却割了老大一块,搞什么国际共管!马来亚与马六甲本来已经归我们监管,巴黎和会一纸协议,却又把英国、美国牵扯进来……”
围在周围的路人,随着那男人激昂顿锉,不时爆发出喝彩声。徐永晋低声问秦烈风:“这家伙在干什么?”
“下个月上海参议会要换届,这人该是竞选议员。”
徐永晋点点头,在浔阳他已经见过那些竞选议员是如何向选民推销自己了,那些人为了能当上议员表起态来无所不用其极,说话略微出格点,也很正常,至于当选后是怎么干的,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可今天,徐永晋听的却很不是滋味。
“我们中国拥有五千年文明史!我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我们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那些出卖国家利益者都该送进刑场!对待这些人,应该枪毙!拥有世界三分之一人口的中国,却只占有不到十分之一的陆地面积,这与我们的国情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