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关中大地,已经可以用严寒来形容了,万物萧条枯败,簌簌北风席卷而过,天地之间一片肃杀,虽无雪痕,却有霜意,从空气之中,似乎都能嗅到那刺骨的森寒。
一般这种时节,不说关中百姓,就是动物野兽,都减少了外出活动,蜷缩隐伏,苦熬过冬。开宝元年的关中冬季,节气不算极端,相较于往年,没有过分地冷,因而可以发现的是,有不少黔首,响应官府的征召,进行公共建设,在邠州就是这般。
服劳役,是每户大汉子民所必须履行的义务,每年都至少要贡献一个月的期限,当然,这是可以用钱粮绢帛来抵扣的。早年,因为劳力缺乏,贫苦的黔首之家,甚至让缫丝织布的女子妇人代替家里男丁服劳役,如今这种情况却是少多了。
并且,在很早的时候,朝廷便规定,官府征召劳役,不用百姓自备粮食、工具,全部由发起的官府承担,条件允许的甚至会予以一些赏钱。在东京以及靠近京畿的地区,是很平常的事,其他地方就得看官府财政以及官吏的情况了。
邠州知州名叫王祐,现年四十一岁,性倜傥而有志气,进士出身,属于朝官知地方的典型,早年担任御史、户部员外郎、知县,两年前调任知州。
邠州这个地方,原属静难军,属于关中要地,渭北重镇,西邻泾渭,南接京兆,早年的时候,属于朝廷稳固西北局势的一处基地,已故汾阳公药元福就曾担任过静难军节度使,率领邠宁子弟,内制凶暴,外御敌寇。
不过,随着藩镇被削弱,朝廷实际掌控的疆域外扩,邠州也就逐渐成为了关中腹地,靠着滨临泾水的便利,也算是关内中上的州郡了。
王祐算是个大器晚成的官员了,到任不足半年,就经受了一次考验,乾祐十五年那场关中大旱,邠州也受到了波及,田亩荒旱,粮食减产,饥民滋生。在这样的背景下,王祐身体力行,积极赈济,率领官民,抗旱抗灾,最终实现的效果是,熬过岁末,邠州治下,无一丁一口因冻饿而死。
不管其他州县的情况如何,至少邠州这边,情况是属实的。此前,刘皇帝曾问过吕胤,灾害背景下关中可有冻饿而死者,事实情况是,有!甚至于,哪怕没有灾害,西北州县,也不乏冻饿的情况。
王祐出名的第二件事,就是在征发劳役的事务上,发现了弊病。治下的定安县令,在此事上欺上瞒下,一方面让辖下百姓以钱粮布帛冲抵劳役,一方面又巧设修路、疏渠、缮城的名目支用公库钱粮,当然,这双份的钱粮布帛都落入县令囊中......
对于此等弊案,王祐自不能容之,察觉之后,即将定安令羁押起来,然后搜集证据,基本没费什么力气,事实清晰,人证物证全有,送交按察法办。
作为知州的朝官,王祐是有资格直接向刘皇帝上奏的,于是就此事的情况,向东京递了一份奏表,谈及他对此事的看法。
然后,得悉此事的刘皇帝大怒,可以想见,定安县之事,绝非个例,全国县邑上千,什么幺蛾子都可能出。
于是诏令中央及地方诸司,就此类情况进行一次清查,结果显而易见,像定安令这样的“聪明人”,还是不少的,并且由此爆出了好几例贪腐案件,牵涉其中州级官吏就有十几余名。
震怒的刘皇帝,又直接干预司法了,全部处死,因为这样性质的案件,不只是贪腐问题,还涉及道欺瞒朝廷,无视中枢权威。
让刘皇帝忿忿不平的是,征发徭役,基础建设,乃为利国惠民,朝廷甚至由此在制度上与地方以支持,每曾想到,反而成了一部分贪官奸吏中饱私囊的便利。
也再度让刘皇帝觉得,要治理好国家,要当个好皇帝,实在太不容易了,越发感觉,治国的过程,就是自己与全国官吏斗智斗力的过程。
这个事件的后续,则是在各地工程的启动上设置了一定的限制,需要提前上报,并由上级官府进行检查监督。该修的还得修,该建的还得建,不能因噎废食,只是刘皇帝心中有谱,不要期望永远不出问题,这世上总不缺“聪明人”,也不少让人钻的空子......
而在此冬,王祐是以邠州官府的名义,下达征发命令,在新平、定安、襄乐、宜禄几县,开挖沟渠,兴建池塘水库,显然是为了干旱做预防。
在西北地区,水是尤其重要的资源,在乡野,每年也不乏为灌溉的水源而争抢、斗殴、伤人的事件。因此,既有官府的命令,又有开渠的诱惑,再加王祐积攒的名望,邠州百姓的大多踊跃响应,严寒并不能阻止他们的热情。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支上千人的队伍,冒着风寒,顺着那坎坷不平的道路,沿旧邠宁道,踽踽北上。
因为国家的政治、经济重心都关东,并渐移东南,朝廷在交通的改善上又把主要精力放在水道上,陆道的情况,一直都不算好。直道、驰道的铺设,也就中原地区比较完善,再加主要的驿道、官道得到了足够的修建,至于其他旱道,现状不能用恶劣来形容,但也谈不上发达,就北方而言,越往西北,这种情况越明显。
因此,路过邠州的这支队伍,走得很辛苦,气氛也压抑。这支北行的队伍,不是商队,在大汉还没人有实力能组织起一次上千人的商队,也不像流民,车辆甚多,家私甚多,马、驼牲畜也不少,整个看起来,倒像一支游牧的部族。
当然,这只是表象,前有向导,中有巡骑,后有官差,队伍中的人,大多操着南音,一个个面沉入水,苦大仇深,流露出一种压抑着的怨恨的气质。
没错,这支队伍,就是自东南外迁的其中一部分的地方豪强的。在没得选的情况下,迁往湖南,算是最让容易接受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幸运,而北迁的人,则可以用劫难来形容了。
被强制着,变卖家产,离开安逸富庶的东南宝地,而远迈数千里,几乎横穿国境,迁到苦寒之地的西北,换作任何人,都会愤怒、怨恨,这种情绪,随着这一路的千辛万苦,已然在这支队伍中蔓延开来了。
也察觉到了这种情绪,负责随行北迁的官吏、兵卒、差役,近来都小心了些,加紧了看管。事实上,不只是被迁的豪强,就是负责这项差事的官兵,也多疲敝了,都期待着尽快抵达目的地,好解放。
他们这支队伍,自京口登船,一路沿水道北上,经淮河入黄河,而后西进,至陕州境内后,弃舟登岸。因为基本都是举家迁徙,家私辎重极多,一路上走走停停,效率尤其低下,抵达邠州,前后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
这一路走来,也是历尽千辛万苦了,然而,寒冬之下,这漫漫长途,似乎还望不到尽头,令人有些绝望。
因此,哪怕得知过了邠州,就将抵达终点庆州时,除了随行的官兵差役之外,也没有人露出什么喜悦的情绪,大多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