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雪、谷幽怜、展城南三人快马疾行,不日已至太行山麓。山路迂回危峻,雁猱难渡。是年玄宗作《早登太行山中言志》,诗云:“火龙明鸟道,铁骑绕羊肠。”后有宋人范成大作《太行》,诗曰:“西北浮云卷暮秋,太行南麓照封丘,横峰侧岭知多少,行到燕山翠未休。”只见天凝地闭,风厉霜飞,柔条夕劲,密叶晨稀,漫天夕阳已逝,苍茫明暮转沉,夜色如泼墨般,伴着阵阵鸟鸣,袅袅飘散在凄迷衰哀郁的腥雾里。转目四望,碧木长草,因风而动,宛若鬼泣。峭兀山势此时更显狰狞可悚,伴着阵阵抑钝寥楚的寒意,三人心中皆隐隐涌上一丝无法言喻的不妥。
谷幽怜一拢秀发,解剑给摘星堡门口的弟子,道:“太行杜掌门座下二第子谷幽怜,九江庐山派掌门宋师渊座下弟子展城南,葛宣座下弟子边城雪求见。”
那弟子道:“二师姐不必拘礼。师父他老人家不是跟二师姐在一起吗?怎地他没回来?”
谷幽怜轻轻一颤,低声道:“这个……咱们回去再说。”
那弟子道:“正是。大师兄已在一气堂内恭候多时了,还带来几位贵宾。”
“张谦?”谷幽怜犹惑地道,“大师兄他……回来了?”向后一瞧,见边城雪、展城南都望着自己,脸上强作镇定心下却忐忑惴惴,只道:“咱们……进去吧。”
待到得一气堂门外,见正中坐着一人,玉面倜傥,年少炔然,卓荦不羁,正是张谦。若是师父还在,谷幽怜定会痛斥道其“叛徒”,然而师尊已然长逝,心中充盈伤恸,连一丝怒气亦发散不出,只是淡淡地道:“大师兄。”边城雪还不知所以,展城南那日于五老峰之上已知张谦叛上行恶,心中早在防惕,怎奈边城雪非机巧之人,当场不便相示,且自静察其变。
张谦却显得格外高兴,大出谷幽怜意料之外,他起身相迎,热诚笑道:“谷师妹一路奔波,辛苦了。来来,进来坐。哦?还有两位朋友么?”
边城雪方待作揖通名,张谦却一伸手,抢先道:“边兄,展兄二位身份已由敝派晚辈弟子代为通禀,请入坐。”
边城雪、展城南坐到谷幽怜一边,这才发现张谦身旁端坐二人,另设一上坐,坐了一黑面老者。张谦笑道:“来,边兄,展兄,二位少年英雄,我给二位引荐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一指身边眼白居岁,肋肉黄陷的汉子,“这位是江湖人称‘白化狼’的门杰门大侠。”边、展二人纷纷行礼,那门杰只斜睨一眼,冷笑不语。又指另一位身量极大,白白胖胖的稀发男子,道:“这位是山东狼虎谷的豪杰马平川马先生。”那马平川眼睛总不留谷幽怜,神色淫狡。言罢起身站到黑面老者身畔,道:“这位是回纥部的高手霍尼克,乃回纥第一武士,威震北域。”黑面老者霍尼克操着拗口的汉语道:“张先生过多奖赞了。”
谷幽怜知这三人皆非易与善类,便不予理睬。张谦见此,忙道:“谷师妹,师父他老人家去哪儿了?为何不与你们一道回来?”
谷幽怜全身抽搐,掩住面庞,却掩不住透过指隙而出的两行清泪,含糊不清地道:“师父他,他老人家……呜呜……”
张谦急道:“他老人家究竟怎样了?生病了吗?”
谷幽怜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边城雪不忍,当下道:“张兄,是这样……尊师已在数日前……长逝白帝城了。”
张谦“啊”一声,大叫道:“师父!师父啊,师父……”泪河东注,捶手顿足,泣不成声。谷幽怜见此更是伤心,又想到张谦于杜长空生前已犯门规,当下神情归肃,展城南暗叫不妙,连连咳嗽。张谦反应奇速,先行一步道:“谷师妹,你快说,师父是怎么死的?”
谷幽怜抽泣道:“师父……他……他是被巫山掌门甘凌客害死的!”
张谦颇感意外,道:“甘凌客?……谷师妹,你是否弄错了?那巫山派‘凌燕双绝’剑术通神,冠绝天下,师父生前常有言道,未与其见引为生平大憾,早已神交良久。甘凌客一代宗师,怎么会……”
谷幽怜咬牙切齿地道:“开始小妹也作如此想法,谁知……那甘凌客卑鄙无耻,丧心病狂,企图杀我师徒二人灭口,师父遭其子甘净暗算,身中化蛊烈毒,甘凌客不但不予解药,反而将我二人投入肮脏水牢,师父挺受不住,终于……多幸有庐山边师兄……还有展师兄大义相助,这才脱险……”
边城看见张谦望向自己,便道:“正是如此。”
张谦剑眉立竖,怒意骤起,叫道:“好个甘凌客,托他在江湖中享誉多年,盛名之下,原是难副!各位朋友,小弟要即刻下山去长江找甘凌客算帐,还想恕怠客之罪!众位师弟,备马!”谷幽怜忙道:“师兄!你……你先等等,听小妹把话说完……”
“还有什么好说的?”张谦喝道,“即便我武功不如他,死也要抱着他一块儿!此等奸贼不将他千刀万剐,生啖其肉,实是难消我恨!”
谷幽怜道:“武夷蓝水母韩碧露上了神女峰,巫山派已逢遭大变。甘凌客欺师灭祖,弑妻叛门,已被抓住了。现下巫山一切常务由三弟子韩铁河代为打点。”张谦愣了愣,又道:“那也要去讨个说法,让韩铁河把甘凌客交出来,我要用他的人头祭奠师父在天英灵!”谷幽怜见屡劝他不住,心下感动,忍不住道:“大师兄,师父生前曾说……你结交恶人,去害庐山的游老爷子,可是真的?”
那三人中除了门杰皆岿然不动,门杰起身勃然道:“你管谁叫恶人?”张谦示意他莫动气,又浩叹一声道:“师妹,师兄实有难言苦衷,不便当众说明,日后……时机臻熟,定予相告。”
谷幽怜真性未减,反问道:“真的?”张谦恢复和气,笑道:“自然是真的,你我师兄妹这么多年,我的心思你还不清楚?”
这其中又含爱慕之意,谷幽怜虽已心寄边城雪,却也不禁腮边飞红,为他的诚挚所感。
蓦然,门外有北子快马呈上一份急信,道:“大师兄,巫山韩铁河有函相致!”边、谷二人俱是大喜,边城雪于巫山派莫磊恩德,韩铁河自然会力证甘凌客罪状。张谦见他们喜色呈面,只是淡淡一笑,拆开来。展城南极富心计,总觉此信来得不疾不徐,太过凑巧,很是可疑。张谦看完,眉头紧锁,又给门、马、霍三人传阅,均面带重忧。谷幽怜见此,忙道:“大师兄,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蓝水母又卷土重来了?”
张谦轻轻释然,目光却聚以凝重之色,将信笺递给谷幽怜,道:“你自己看罢。”
谷幽怜一脸惑地接过展开,边城雪凑了过去,但见上面书道:“太行大弟子张谦敬启:我巫山派逢遭巨变,蓝水母上山挑衅,甘掌门力战不敌,壮烈身死。有逆徒边城雪,展城南与蓝水母狼狈为奸,诛锄英良,实罪业滔天,罄竹难书。贵派弟子谷幽怜误陷二人奸计,以致尊师被害,现下三人已近太行,望贵派弟子侠义为怀,除恶务尽。韩三字。”
谷幽怜边城雪念毕大惊。谷幽怜急道:“师兄,你莫信这……这是阴谋!”
张谦又叹了口气,凄然道:“师妹,我本也不愿相信,可……你太令我失望了。众弟子听令,将那两名庐山佞徒拿下!”
展城南扯过信粗粗一瞧,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太行派大师兄回到摘星堡,若非提前通知巫山派,韩铁河却又如何得知现下在堡内的是阁下而非他人?这信真是韩铁河所书?字迹尚可临摹,更何况我等从未见过韩铁河的笔迹。退一步讲,这信当真是他韩铁河所写的,料来必是怕巫山掌门叛变丑事宣扬,又恼羞于庐山一无名弟子打跑蓝水母,有大恩于巫山。嘿!这……”
张谦迅雷而至,一把夺下展城南手中信纸,抖掌拍出,疾退三尺,展城南这才撞了出去,疼痛难当。张谦知三人中唯此人智谋过人,是以夺下信纸道:“还敢狡赖!给我拿下了!”
边城雪喝道:“住手!谁敢上来?”
张谦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
门杰一抖铁铲,吼道:“张兄,这等小贼,待兄弟替你们打发了!”话音甫落,人已飞起,迎面了以来,未及张谦叫声“有劳……”却见边城雪轻轻右手一挥,指到铁铲铲背,忽地转而以手背猛一撞,门杰虎口溅血,抛下铁铲,狂嚎一声,边城雪洒然回臂,再往铲柄一推,柄身激荡疾转,又恰好狠狠地地拍在门杰前胸。门杰惨叫不已,重重落地,不省人事。
张谦大惊,暗自想到,便是自己亦不能在两招之内击倒门杰,更何言击昏。见张谦举棋不定,展城南冷笑道:“我边师弟在帝勉堂连败甘凌客、韩碧露,普天之下只怕再无敌手。你想以卵击石,螳臂自雄,可笑啊可笑!”
谷幽怜也道:“大师兄,不可一错再错了!”
张谦怒道:“一错再错的是你!竟然帮着外人来对付本派,至今执迷不悟!那姓边的就算能与星华子祖师比肩,也断然打不败巫山上下四百弟子!”而太行宗师星华子却未必强得过蓝水母。
边城雪怒气迭生,道:“你这是倚多取胜,算得什么好汉?”
谷幽怜急中生智,取出杜长空遗留下的戒指,高高举起,厉声叱道:“众弟子听令!此乃本派无上圣物,自星华子祖师下传至今,见此物,如见祖师!”
堂内堂外弟子见此,尽皆凛遵跪下,山下弟子不知发生保事,见此情此景,亦都跪了下来。谷幽怜见张谦等人不跪,便道:“大师兄,外人不跪,你是我太行首徒,竟也不跪么?”
霍尼克冷笑道:“一枚戒指就要人屈膝下跪?好生霸道的中原礼数!”
张谦亦冷然道:“谷幽怜,你也还当我是你大师兄么?你早把我看得与外人无异了!”
谷幽怜凄笑道:“你也用不着东拉西扯,拖延时间,是不是外人,在你自己怎么看。你若不跪,本派就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子了!”
张谦冷笑道:“听你口气,俨然已居太行掌门之尊了?”
谷幽怜肃然道:“祖师爷定下来的规矩,此戒在谁之手,谁便是本派掌门!”
张谦不以为然道:“若我抢得,是不是掌门之位便归我了?若被武功更高的恶人所得,是否太行上下皆噡其马首,惟命是从?”
谷幽怜怒道:“这是师父他老人家交给我的……”
张谦厉声道:“谁能证明?师父已经死了!”边城雪用比他还大的嗓门叫道:“我!我能证明!我师兄弟二人便是为此而来的!”张谦啤睨着他,少顷方道:“你两个庐山逆徒,连自己都证明不了,还能证明什么?”
谷幽怜道:“你好好听着,师父要我将掌门之位,传给边师兄!”此言既出,满堂大哗,连堂外弟子皆议论纷纷。
张谦怒极反笑道:“你……嘿嘿,你说什么?师父衣钵,却由外人,而且是逆贼来接承?这岂不触了门规?”
谷幽怜叫道:“你别一口一个‘逆贼’,叫你自己呢?!师父的意思是……只要我……与边师兄结为夫妇……然后……”谷幽怜已然面庞生火,却仍坚持说完,“然后自然而然地不是外人了,可名正言顺地继任掌门!”
一阵寂静之后,传来疏落的议论声,进不时夹杂讪笑。张谦已然怒极,此刻呆笑两声,嘶哑地道:“什么?你……你连这样伤风败俗……这样不要脸的话也说得出口?……太行自此还如何能够在江湖上立足?”
谷幽怜平静坦然地道:“这是实话,是真的。”
张谦逛怒异常,妒恨交加,吼道:“众弟子,拿下他们!”谷幽怜同时高举戒指叫道:“哪个叛逆之徒敢动手?”一时间众弟子面面相觑,好生为难。
展城南道:“纵使上前动手又便怎的?这摘星堡一气堂内外,还谁的武功能胜得过我边师弟?”
那黑面老者霍尼克忽然冷笑道:“好小子,居然当着老夫的面大言不惭,老夫至中原未久,狂人见得多了,却原来天外有天,狂外更有狂啊!姓边的小子!就由老夫来讨教讨教你天下无敌的功夫!”
张谦亲眼见过边城雪施展武功,又恐霍尼克初涉中原,根本不知甘凌客、蓝水母的名号如何响亮,虽然雄踞北番,却也难保不因大意着了道儿。当下道:“前辈肯不吝出手,自是本门之福,只是这小子武功怪异,前辈如若认真对付,也可显出前辈不以大欺小,尊重任何一个对手的大家风范。”
霍尼克如何不懂他的心意,干笑一声作为回答。边城雪知他傲顾身份,不屑先行动手,只道:“有僭了。只是……晚辈实不愿跟老前辈没来由地动手。”
霍尼克气焰极盛,道:“怎是没来由?老夫便是要教训你这妄自尊宠目无师长的小辈!即管放马过来罢。”
边城雪恭敬道:“是!”当下左掌向外一穿,右手“驱羊攻虎”斜劈霍尼克左肓,霍尼克顾不得夹一声冷笑,左掌翻上,横切其攻来之腕。边城雪向后一荡,霍尼克掌不离肘,肘不离胸,二人合而复分,又猛地双双击向肋部,最终一霎那各自“幽门穴”遭敌方疾探,同时又左右以前臂格开,都运上了内力。边城雪从不轻敌,只运部分真气,为免粘住双方成持久之势,防遭他人背后暗算之险,闪身向外飘出,这一手轻功如横江飞渡,翩翩华凤,众人即可看出他内力修为之深。霍尼克兀自逞强,全力稳住下盘,纹丝未动,全承了适才内力一搏,面色转白,强笑道:“好小子,倒真有点儿鬼门道。”
边城雪盘旋一周后,也笑道:“前辈好俊的功夫,晚辈领教了。”
霍尼克正好下台,道:“你这娃武功在后辈中已算到了顶儿啦,只要能改邪归正,束手就缚,我老人家也不来为难于你。”言语中气已极是柔和。
边城雪笑道:“那倒也不必。前辈武路的大致路数,晚辈已然看得清彻了。只盼前辈莫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晚辈也自不会拂了前辈的面子。”
霍尼克大怒中带成三分惶恐,叫道:“这娃儿真狂到了极处!老夫才耍了几下皮毛,你便自称看得清彻?老夫还有诸多绝艺未曾施展哩!”
边城雪道:“既是如此,晚辈又要领教了。”
霍尼克扎稳下盘,自“血海穴”透上一股真气,猛地拔起身子,连环击向边城雪左肩“缺盆穴”乳下“天池穴”,边城雪向后飘走,足全不着地,霍尼克一喜,心中暗叫:“你这般好整以暇,储气耗尽,瞧你怎地落脚!”哪知边城雪身兼庐山、巫山两派无上绝艺,竟在半空中身躯鲤转,“琴音指”混合“花须蝶芒手”,疾指向霍尼克左眉尖“阳白穴”,霍尼克惊怒之余,不得不向后猛撤,边城雪就势急踏霍尼克左肩,空中倒钩旋转,绕至其背后,习武之人绝不可将后背卖给对方,此是大忌,霍尼克大叫不妙,方待转身,只觉下巴一疼,向后撞去。边城雪本大可以一脚踹向他脸颊,亦或重赏他一个耳括子,但敬他前辈,也不便令他太过出丑。但就只这一击,霍尼克亦气得三尸神暴出,羞怒混融,大吼道:“臭小子,我杀了你!”
张谦道:“不可!”已然迟了。霍尼克“呼”地自怀中取出一柄弯刀,猛地抖开,竟似花瓣一般,正是回纥部花刀门的独门兵刃。
展城南冷笑道:“老不羞的,与后辈动手,竟使上了兵器……”蓦地耳边一阵轻笑道:“你只会冷笑么?”只觉上盘“神庭穴”一麻,身子软了下去,被那胖子马平川拖走。大堂之上全都在凝神敛气盯着二从比武,谷幽怜更是比边城雪还要专注,任谁也没有知察展城南。
边城雪曾听羡仙遥言道,十五年前极北富贵城来了一名胡人,亦使花刀,武功绝高,不少成名英雄折于其刀口之下。眼前这老者虽使花刀,武功也不算低,但终究不比当年那胡人,自然什么“回纥部第一武士”乃是妄称夸谈了。
展城南方才一言,唯有霍尼克本就理虚,方待促攻,又听得清明,面上一赤,道:“边小子!你要使什么兵刃,只管去兵器室挑罢。”言罢望向张谦,以示应允。张谦道:“何必去兵器室,看弟子将十八般兵器一一抬来便是。边兄师出庐山,庐山乃是剑派,想必边兄精于剑艺了?来人,将本门好剑都拿来给边兄挑选!”
边城雪道:“小弟徒手惯了,若突然用上兵器,反倒缚手缚脚。”这几句乃是真言,然而满堂之人无一领悟至他所达到的意境,皆觉他太过妄狂,谷幽怜也不由担心道:“边师兄,你还是用我的剑吧。”
边城雪自信坚定地冲她笑笑,道:“不必,我自会全力以赴。”
霍尼克早知他根本未使出真功夫,听他如此一说,心下又是一寒,不耐烦地叫道:“小子还噜嗦什么?我老人家用兵刃,你却手无寸铁,难道还要我先动手不成?”
边城雪道:“先辈说的是!”“的”音尚未全落,人已飙至霍尼克前未逾七寸,霍尼克震惊异常,花刀斜劈而至,边城雪满似向后一闪,怎料那花刀以转攻为主,八片刀锋面面翻滚,无论不当心角及一角,便会被连环切成肉粉。边城雪铩羽暴鳞,返身长跃,一招“山高水长”,一招“沧浪一指”,连续攻来。霍尼克猛然松开刀柄,回旋掷出,刀在空中舞得如同一朵会飞的雪莲,白练团簇,煞是惊人。此刻边城雪内功之深,尤在杜长空之上,全力提气,似魅影,仿仙踪,险而避过,怎知那刀竟似生了眼睛,又自另一端折了回来。边城雪心中叫骇,余气再提,身若虎伏龙腾,这才避过。霍尼克见他竟能闪得过,一时木立当地。便是深知花刀特性的回纥部中,能避开他这套连环刀技的也未有一人。边城雪却更心躁,这老人武功远不及蓝水母,亦未可与甘凌客比肩,全仗兵刃古怪,身法诡异,令他一时手足无措。
张谦见谷幽怜目光中扑朔激迷,显得过于忧担所致,心中不由炉火大起,叫道:“霍前辈,这小子叛出庐山,又勾结蓝水母此等恶贼,罪不可赦,还望前辈秉公执法,以正武林风气!”
霍尼克本拟杀了边城雪,现下方知要自己赢他也未见可能,只盼多拖得一刻是一刻,只回答道:“我尽绵力就是了!”
边城雪此刻一直在思忖霍尼克的刀路,花刀本身结构极妙,又可如“回龙璧”等兵器那般来回旋转于空中伤人,刀又能分作八瓣,便似绞肉那般翻掠杀敌,故而腕部必定需练得极其灵聪,吞吐如意。念及此处又不禁想到白骨渊石洞之中轩辕哭的木像,手与剑死死连在一起,无法收放自若,而后与甘凌客大战时,以攻“神门”而制其手腕,是以大获全胜。霍尼克虽老,内力却未及韩、甘二人,腕部单求灵活,内力必后继欠足,只需制其腕部“神门”,以浑厚内力倾泻,定可令他撤去花刀。然而……边城雪武功既强,好胜之心亦与日愈增,想破解这诡异无对的花刀刀术。遂忆起羡仙遥曾言道:“天下武学源于一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局中诸公,却难互辨。输攻墨守,同本相从。超然之外,方为其道。”心中一动,暗道:“不错!天下武功源自少林,少林源于天竺,但武学圣地在中土却不在天竺,可谓青胜于蓝。然而若为鹰雕,翱翔万里晴空,见下面狮子搏羊,狼狐逐兔,虽强弱显分,却皆四足奔驰于地面,一目了然,此刻天地间,任它赤橙黄绿蓝靛紫,皆同一而出,无非互为所染罢了。”
霍尼克见他神色恍惚,试叫一声:“小子!”却未见他知觉,心中窃喜,只觉时际已至,真气运出,花刀直射边城雪。边城雪并未动容,正是“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闪不避,似温不经心,弗以为然,霍尼克举刀便斫,眼看便要将边城雪劈成两半,怎知边城雪身形诡异一变,惊鸿去后,轻抛素意,霍尼克只觉有些眼熟,回刀再行促攻,依式而为,抱残守缺,批亢卹虚,好不凌厉。边城雪前躬后仰,三环套月,遥揽雀尾。霍尼克怒气填膺,渐感招式涩滞,陡然醒觉,叫道:“臭小子!你何时偷学了我花刀门的功夫?”
边城雪笑道:“见刀就闪,人之本性,怎偏生是你花刀门独有?莫非花刀门之外的人,见到有刀刺来,便不避不闪专等死么?若是那般,你这花刀功夫自是天下第一了!”他本不好嘲诮,但数日来见尽世间卑恶之人事,心有所感,也不由自主地说出。
霍尼克厉叱道:“少逞口利,死到临头,还不知死活么?”
边城雪正色道:“我敬你武林前辈,快此让开,否则休怪晚辈无礼!”
霍尼克已然隐约猜到他窥破自己的刀路,又知他的是好意,但嘴上却绝不能服软,只讲了句套话:“你小子还算有礼,要我不动手也行,你须先行向张兄弟交待清楚。”
边城雪朗声道:“张兄,杜掌门临终前确是讲过要授衣钵于我,这一点我展师兄同在水牢,可以作证……展师兄,展师兄呢?你们将他怎样了?”
张谦冷笑道:“你说怎样?死到临头还作痴心妄想!”
边城雪厉声道:“张谦,快放了我展师兄!不然我决不再保留,定当取你狗命!”
张谦知他武功惊人,一旦全力展施,自己是抵敌不住的,只笑道:“你说放就放?把掌门板指交出来!”他转向谷幽怜。
边城雪轻滞一阵,继而冷笑道:“你什么心思我清楚。你以为谁都似你这般贪恋太行掌门之么?今日我来此只为告知贵派尊师仙逝之事宜,再就是欲与谷妹成婚,这掌门之位从未去想!承蒙杜前辈错爱,边某万万不敢受接,只求行人为正,心安理得足矣。若非你欺师叛门,勾结奸邪,这掌门就留给你做,却又何妨?”
张谦阴沉着脸道:“掌门之位和谷妹,你一样也别想得到!”
边城雪大怒,转身来取,霍尼克拦住,催刀疾攻。边城雪长啸一声,以霍尼克的身法比之更快捷地抢在他前面。霍尼克的刀屡次被边城雪避过,又怒又惶,回旋急掷。边城雪以花须蝶芝手的“天衣无缝”巧美无伦地挪过身躯,双脚互踏,疾点而出,正中舞得如束白花般的刀无刃一面,即刻收回。这一下险峻之极,便是以他此刻妙至毫巅的武功也惊出一身冷汗。那花刀只要稍受阻力,登时方向转偏,霍尼克伸手去接,待觉不对,慌忙缩身闪侧,样子狼狈之极。边城雪早已掠至他身后,霍尼克企图后抓,然而他正面都难敌边城雪,此番之举正如担雪塞#,毫无效用。边城雪尺蠖求伸,拔地倚天,已然拂中霍尼克的右腕“神门穴”,霍尼克长叫摔出之时,边城雪正恰到好处地接住落下的花刀,这一手沉博绝丽,超轶绝傲,当今武林已是罕有能及。
边城雪双手拉住花刀,内力运处,八片刀瓣脱柄而出,四下飞散。他转而怒视张谦。张谦更是心骇不已,道:“你便是要与太行派作对到底了?”
谷幽怜冷冷插口道:“若然这太行是你张谦的太行,我也不想在这儿多呆一刻了。泱泱太行,广有贤者,怎样也轮不到你来坐掌门,这戒指便放在此,你如还存有人性心良,就莫染指!边大哥,我们走!”
边城雪点头道:“先让他们放了展大哥!”
张谦沉声道:“我们虽不能倚多取胜,但摘星堡内你实已无与为对。张某定然非你敌手,但若你能胜得了我马兄弟,我便立时放了展城南,放你们下山。”
边城雪阅历已深,不会上当,道:“你不倚多取胜,却教太行山上下四百人与我车轮较量,这算得什么?我虽不能将你们尽数打败,但你我如此间距,五十招之内我必可取你性命。太行山势奇峭,弟子众多,可非是边某张妄,要冲下山去恐怕亦非难事。”
张谦顿滞半晌道:“你要伤我?”忽地身影一闪,已到谷幽怜身旁,白骨扇锐铁片锋已抵住谷幽怜嫩若春芽的雪颈。谷幽怜惊怒道:“大师兄!我真错看了你,如此肖小行径,你算什么东西?边大哥,你莫管我,下山去罢!”
边城雪已怒不可遏,道:“张谦,再不放手,我定然杀了你!”
马平川骤然掠至,自上衣中搜出奇门兵刃银光万字夺,迎面划来。边城雪从未见过这种兵刃,然而适才已险胜花刀刀法,心中已有藏底,不致心慌意乱,手足无措。面对奇特兵器,边城雪用的通常方式便是向后疾滑飘闪,凭着他沉猛雄浑的内力相佐,除去马鬃山独孤舞外,轻功已然海内无二。马平川连续钩、斫、剪、刮、挥、撩、抛,皆一一为边城雪躲过,不禁大急。张谦见此忙道:“边城雪!你看,你谷妹的脖子多了一淌红线啦!”高手对敌岂容半分大意?边城雪知他使奸欲乱己神,却不由躁自心起,略不留意,已为万字夺刺中左肩,好在他武功已入奇界,方觉痛楚,身子已疾动拔出,却已流血。张谦见此招颇为奏效,续嚷道:“边兄!谷妹的脸好生细腻哪,再多十道八道血痕岂不更加美了?”边城雪狂怒之下,叫声“你敢!”也不管什么招式了,施出睚眦、饕餮双龙并运的琴音指至辣之法,只听“轰轰”两声,马平川狂喷鲜血,面孔痉挛,骨折筋断,当场气绝。
张谦故意激怒边城雪,一方面盼马平川打赢,另一方面,见马平川总是不怀好意地觊觎着谷幽怜,着实可恼,只是邀人助拳,实不便翻脸,就以此计驱虎吞狼除了去他,同时也望边城雪大耗内功。其实此时边城雪武功之强,便是张、霍、门、马四人合力,也未必能占到他半点便宜,但边城雪经验未丰,实践太少,不会恰当安排,以致心意失了调,真气疾耗。边城雪两指打死马平川后,转而向张谦走去。张谦见他神色昂然生威,知其已动杀念,扇锋直对谷幽怜颈项,惶恐喝道:“退开!别过来!”
门杰忽地自边城雪身后翻起,竭全身功力折下一铲。他性情邪劣,为边城雪所伤后极盼有复仇之机,此番趁他神态迷妄时重重一击,当可不死亦伤。岂不知边城雪此刻真入怒境,对任何敌手都再不会客气,回手一招“一指残阳”,狠狠点中门杰小腹,跟着周身冲气大震,铁铲回荡,当场将门杰打得腮爆额裂,加之适才残阳指气已充入丹田,经脉立乱,也是哼亦未哼,倒地便死。
张谦见他两招之内连毙两名好手,更是害怕,喊道:“霍前辈!霍前辈救我!”怎知适才边城雪指雄奇指力已自“神门穴”直透五脏六腑,武功虽未废去,可只要一运内力,必定奇痛噬骨,五内如焚,日后甚至连高声说话都不能够,纵使想起身相助,亦是有心无力。
眼见边城雪就要逼来,张谦挥扇便要下插。边城雪大骇,狂叫道:“不要!不要!”张谦诡秘一笑,扇尖转直后竟然不动,正对边城雪。谷幽怜惊叫道:“边大哥,快”已然太迟,扇尖下有一简易机构飕飕射出三排九枚白骨钉。这暗器乃他独创,已修六年,穿杨贯虱,总未失手,威力极强。
边城雪力战三敌,内力耗去大半,又正值神情激荡之时,目光中钉芒一晃,疾拔身而起。那张谦也是武林年轻一辈中的佼佼之才,比花翎与贝龙达皆胜出一筹,况且早有预谋,立时轻击谷幽怜纤腰一侧,长剑脱鞘射出,张谦内力运于剑柄,这一刺全毕生之劲,飙发电举,翻空出奇,竟丝毫不逊于当日甘凌客随手刺向谷幽怜那一剑。边城雪方才躲过暗钉,意乱情迷,只觉身心俱乏,幻茫之中向后退走,却未算准敌招来势,长剑已递到胸前。边城雪慌忙下移,却猛地感到钻髓剧痛,仿佛心脏生生给人剜去,原来剑身已贯右锁而过,且余势未竭,竟没入大半。边城雪再也承受不住,瘫倒在地。
张谦哈哈狂笑道:“如何?亏你展师兄胡吹法螺,大放厥词,这般瞧来也不过如此!”由过过度惊喜,已然面孔痉挛,煞是可怖。堂外弟子内力略深者已将堂内发生之事知晓□□,但由于张谦长久积威,皆不敢有甚异动。
谷幽怜哭叫着挣脱张谦,张谦见事已成定局,尽在掌握,也自松开了手,不去管她。谷幽怜扶在边城雪身上,用力摇动。边城雪竟又抬起头,咯咯喷血,双目骤圆怒视张谦。张谦虽知他自此往后再也抬不起右手,此情此景仍感有些悚惧,他阅历甚博,知自古以来以左手苦练的成名剑客着实为数不少,而他向来做事审慎狠辣,决不留给可能伤害自己的人或事以任何喘息的机会,随即上前,装作要看边城雪的伤势,谷幽怜哭喊着推开他,叫道:“你滚开!你这披着人皮的畜生!我……我,我……”一时怒极,竟提不上气来,张谦一见,右手探出疾点她昏睡穴道,谷幽怜终因惊怒过度,昏迷过去。
张谦定了定神,对边城雪道:“边兄,小弟方才实为误伤,还望原宥。小弟……这就将剑□□!”还未待边城雪回答,已将剑倏地抽出,鲜血狂洒,边城雪高声惨叫,极大的痛楚使他无法昏厥。张谦长剑挥处,边城雪右手腕筋脉立断。边城雪狂叫道:“我……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张谦奸笑道:“你想死吗?说实话,我比你更想让你死,可是……”他故意作了一个很做作的无奈姿势,道:“我还要娶了谷妹呢。谷妹对你这狗屎痴情一片,我很愤怒,你知道吗?——我——很——愤——怒!”他又是一剑,□□边城雪的左边锁骨,虽然不及方才的深,但剑入体后,张谦竟恶毒之极地转了一周,将他肩胛的筋肉绞烂。
张谦阴恻恻地又笑道:“我若杀了你,谷妹一定恨我入髓。此刻我留你一条性命,但是……”又刷刷三剑,他确乃少年剑士中的冠才,这三下屦及剑及,电光火石,将边城雪余下完好的左手及两脚筋脉尽皆挑断。边城雪发指眦裂,狂吼连连,一次次短暂地昏厥、苏醒,其象惨绝人寰。
张谦也不管他能否听到,续道:“须将你武功尽数散去,不,不仅如此,还要令你成为一个永远的废人,自此再也无法习武,甚至耕地劈柴,就算做个叫化子,你也未必抢得过人家。这样一来,你便再也不能抢我的谷妹了,嘿嘿……不能!”他端视边城雪,原指望看到他哀求叫冤,却见他与方才白玉莹然的俊美风貌大相径庭,目光中透出的黑暗已染黑了整个眼眶,且正向外扩散,只听他放声如野兽绝望中的嚎叫般嘶吼道:“我……我好恨啊……我好恨——!恨……恨……”张谦不由更加害怕,强笑道:“看来吸引谷妹的不光是这一身已废去的好功夫,还有这张兔儿爷的脸……”
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谷妹醒来后,定然会求我放了你……我便正好顺水推舟卖给她一个人情,反正你已是废物,连废物都不如,放也便放了,只是你这相貌,仍会让谷妹日夜掂着……她是我的人!你是什么东西?只是……庐山那边不好交待,我须……让所有人都认不出你……让你讲出的话像放出的屁一样,任谁都不会相信!”念已至此,目光中精芒炯盛,运剑如风,刹刹数响,边城雪面上已多了七八道或深或浅的血痕,却仍愈发觉得他相貌端丽,远胜自己,于是怒叫道:“不!不够!不够!”他做下此等令人发指之骇闻孽事,自不便责令晚辈弟子动手,好在边城雪年纪在十六七左右,仍是尚稚,便一把抬起,负在肩上,向太行派的密室走去。
那密室并非如何隐秘,机关也不过在是壁画之后,设计得极为庸常,只是太行派门规极严,尤其杜长空任掌门以来,更是雷厉风行不苟一丝,这密室便若神女峰巅的白骨渊一般,乃是禁地,绝不准掌门外的任何人进入,违者必斩不殆。张谦心术非正,早已暗中窥到杜长空怎样进入,杜长空总以为自法令严明以来,无人敢越雷池半步,粗心纵意,便未觉察到张谦行径,是以张谦早已来过多次了,无非每次只是看察,从不动任何物事,故而杜长空不曾知晓而已。
打开壁画之门进入后,他将边城雪掷在一旁,快速走过星华子的牌位,心中有鬼,不敢坦然面对。这密室并非藏有什么重大秘密,只是年周武已暮,天下又乱,纷争四起,前朝贵族门阀后裔独孤氏占马鬃山为盗,与西域突厥马贼勾结,垄占原丝绸商路众多要道,极是猖獗。为防突变,张壁摘星堡守将刘武周造此密室,若叛军攻上太行为踞,可自此密室另寻出口逃走。密室之中埋有大量硝石硫粉,还可引燃爆炸。张谦拖起边城雪,绑在室角一处铁链之侧,遂又拿出药石拍碎研细成粉,撒在边城雪的脸上,再拾起一柄失板,在火中烧红,向边城雪的脸上一烙,登时皮开肉绽,红黑交错,边城雪未及大叫,便自晕厥。若是只以烙铁烫伤人面,虽然毁容破相,但天长日久,终会愈合成疤,总还像个人样,可事先撒以极具腐蚀性的火药粉,遇火骤烈,足以使皮肉翻转,筋经俱损,即便不死,日后也不似人形,活脱脱成了一个恶鬼了。边城雪平素也不太注重自己的外貌,此刻心志已极其微弱,偶然模模糊糊想到自己由一个俊美少年变为丑陋怪物,悚惧与怒怨都已到了极处。正是:“日月欲明,浮云蔽之;河水欲清,沙土秽之;丛兰欲秀,秋风败之。
张谦长长舒了口气,笑道:“这样即便鬼也不敢认你了。”
但他仍能看到边城雪已若罗刹般的面孔上,那双燃灼着的魔眼。
张谦忽然感到无论他武功尽失也好,甚至成为废人也罢,即便他永远也无法威胁到自己的生命和荣誉,也必须将他除掉。张谦暗暗度道:“拼着让谷妹恨我一世,也不能要这小子活下来……”。他四下找不到兵器,又总不能点燃火药,便拿起铁板,向边城雪头上砸去。边城雪猛一回抬头,张谦似乎见到了地狱里的魔王,奇特的是边城雪并没有怒祖他,而是在笑!张谦剧颤,细细看去,果然非是错觉,无暇多想,咬了咬牙,方又举起,却听边城雪从鼻腔中“哼”了一声,细若蚊丝,却在绝无人迹的密室中极为清晰,张谦只觉自己的心被削尖的冰块插入,似乎边城雪的那双早已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瞳仁死死射入张谦的魂魄中,但听到他轻轻唇瓣相触后碰后,笑出了声来:“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声音逐渐变大,竟如穿云裂石一般,张谦感到那分明已经踏入死界的孱弱的躯体中酝酿着一种非人性的东西,只觉恐怖到了极致,“嗷”一声扔下铁板,冲出门去。
直到跑入大堂,张谦才略感镇定,同时又微微有些后悔,但要他现在回头去杀边城雪却仍是不敢,那可怖的一幕令他依旧余悸在心,但他心下打定,非杀他不可,扶背扼喉,否则必会悔之无极。接下来要收拾那个展城南,张谦办事情精悍果决,提剑便走,来到审拥叛徒和敌囚的小室,立即换了一脸冷静自信的神情,淡淡地道:“展城南,关了两个时辰该清醒了罢?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么?”
展城南虽与边城雪真心交友,但他天性狡猾,现下命尚保不住,哪里还硬得起来,只不过放不下面子,便陪笑道:“张兄,小弟一时莽撞,冒犯了你。你如此泱泱君子之概,该不会真跟我这等人计较吧?”
张谦见他服软,心中大喜,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可庐山那边你怎么说?嗯?”
展城南道:“我边师弟……”
张谦不疾不徐地打断他:“饶不了他。”
展城南一凛,心中细细判辨张谦此时的心思,脑海中飞快地度忖了一步如何说辞,嘴上先道:“真的?无论如何……”
张谦道:“别管他。……他……危险了……”
展城南极通察颜辨色,见他说这话时眼中竟尔极迅地掠过一丝恐惧,一时也啄磨不透,只道他太过忌惮边城雪的武功,便道:“我师弟……唉!既如此,我无他相助,亦不能完成师命,也无脸回去了……”
张谦忽道:“什么师命?”
展城南一怔,知自己说漏了嘴,慌忙道:“我……那是……”
张谦冷笑道:“是要寻回游牧手中的‘紫影锋’罢?”
展城南周身一动,见为他揭破,只好焉头垂目不语。张谦得意极了,但仍阴恻恻地讲话,以保持令展城南惧怕的效果,道:“你知否‘紫影锋’有何秘密?”
展城南知他以言相探,若说不知无疑落单,下场唯有被杀,只得道:“我堂堂庐山正支宋师渊门下大弟子,怎会不知?师父便是要我立此功劳,待他掌门期满之时,便可顺理成章地传位于我。”
张谦有些相信,但仍审慎小心地道:“既是这样,我便先饶了你。”从身上掏出一朱色小瓶,倾出两颗碧油油的丸粒,递了过去道:“你将它吃了进去。”
展城南蓦地惊起,叫道:“你……你要杀我?这是□□?”
张谦只是傲然道:“以你我现在的处境,你认为我还有必要骗你吗?不是□□我给你吃干嘛?”见他愈加恐惶,遂即又笑道:“你也不必担心,待时机成熟,我自会给你解药。你这般工于心计,我若轻易放了你,岂非大大不妙?你立时起身返回庐山,跟宋师渊说,边城雪遭人暗算?……嗯,只怕不妥,当今世上武功本以独孤舞、韩碧露、冷月这三个女人为最高,可连韩碧露都打他不过,那谁又能暗算得了他?须说他受了灾祸……他内力这般雄厚,恐是水性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罢?须说他……对,便说他巧遇山间质地松垮,为石崩所害。”
展城南急道:“那解药呢?”
张谦道:“别急,屈指算来,再有三个月便是你庐山掌门即任大典了,到时我以太行派掌门身份上庐山观礼,自会在恰当时宜给你解药。放心好了,我调制的药份量不重,半年之后方才肠穿腹烂,三个月,时间极是宽裕了。”
展城南神情黯然,垂首不语。张谦见此,森然道:“别跟我要花样儿,你庐山上便是再出个似慕风楚般的医神也别想救你。此药研自天山雪龙蚣,此等奇虫乃天山独有,且百年之内难觅一条,我那朋友白化狼门杰原乃天山派掌门朗冰之徒,后门杰杀了朗冰夺取了他的武功秘笈与私下养的一条雪龙蚣,最终遭天山派追杀,机缘巧合,我救他一命,他也算知恩图报,将这虫子送了给我——你是聪明人,认为我是为了此虫方才救他也罢,你不也是为了解药才帮我扯谎的么?我们都一样。雪龙蚣喜食天下至毒之物,我便选尽毒草毒虫喂它,令其剧毒无比,可我留了一种毒方没有喂它,再将它研制成药,是以唯有我才可解它的毒。”
展城南只觉十分颓丧,焉然道:“好,我听你的就是了。但……但我也不能骗师父,这是欺师灭祖,天理不容!”说罢又用眼的余光狡黠地偷窥张谦。
张谦哈哈笑道:“没料你比我更狠毒!你放心,我绝不会手软,边城雪此刻釜底游鱼,他一定会死,一定会。你不过是预先替他卜了一支很灵的签而已,是他自己的命不好。须怨不得旁人。”
张谦感到所有的事都办得很利索,心下极是惬意,优哉游哉地回到大堂,哼喝唱起了小调,快乐之甚,竟兀自傻傻地哈哈笑起来,可他突然不笑了,谷幽怜冷若玄冰地凝视着他,踟躅行进,茕茕孑立。
张谦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只道:“坐。”
谷幽怜忽地身形下晃,膝头软屈,跪在地上。
张谦一愕,道:“谷妹,这是……”
谷幽怜一字一顿地道:“大师兄,救救你,放了边大哥吧!”
张谦一阵妒恼,淡淡回道:“何必跪下?那个小子就真值得你为他下跪?”
谷幽怜颤声道:“你放了我,我抵他的命!”
张谦大怒道:“好一对生死情侣!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你,你给我好好看着,看着我!看!”他用力抬起谷幽怜粉嫩的下巴,道:“你好好看着我,同时告诉我,我哪一点不如他?嗯?哪一点?说啊!告诉我!”
谷幽怜推心泣血,悲羞地道:“也许你比他好,可我偏生爱他,不为任何理由,我都永远爱着他一个人。”
张谦猛地直起身,道:“你已经好好看过我了,现在我也让你好好看看他。我倒要瞧瞧,这世上是否真有永远不变的男女之情!跟我来!”
谷幽怜不知他要做什么,迟疑少顷,仍是随着他去,待得发现他是要去太行禁地,便止住道:“大师兄,我可以依你,但祖师爷定的规矩不能破,这在咱们进太行的第一天就明誓了!”
张谦道:“你进去,或者,我杀了他。进不进去?”
谷幽怜无奈,随张谦来到壁画前,张谦打开机关,一把将她推进来,把门闭上。谷幽怜转而见到角落里蹲着一个人,室内极为黑暗,惟有一种发了霉般的焦腐之气萦绕四周,且无法言喻、极其不安地躁动着,奔流着。只听那人缓缓开口道:“谷妹……”
谷幽怜欣喜若狂,泪若泉涌,叫声:“边大哥!”方欲踏上前去,却听那人厉声叫道:“别过来!”如同悲怆鬼泣,暗夜魂鸣,根本不似人所能发出的声音,谷幽怜试探道:“你是边大哥?……边大哥,是你罢?”
那人毫无感情的声音七弦琴般响起:“你来干什么?”
谷幽怜道:“我来救你……你没事……太好了!你没有事……!”
边城雪道:“你走罢。”
谷幽怜道:“边大哥,我早已与你私定终身,今后无论刀山火海,浮寄孤悬,便是裂冠毁冕,为普天下所唾弃,我也绝不后悔!”
边城雪听她言恳词挚,颇为感动,不由略欠起身,抬头道:“谷妹……”
谷幽怜猛然见到一张可怖之极的脸,深红色的腐焦肉块与脓包交错,烂穿的面皮自其中翻卷出来,仿鬼似蜮,如置罗殿,嵌在脸中的那双眼睛暴然外凸,狰狞无比,唇舌裂转,呲牙若髑。谷幽怜狂叫着,扭头便跑。边城雪在后面喊道:“谷妹,谷妹!”只有令她跑得更快,还未到门口,她已经摔倒在地,呕吐不止,神情激驰,目眩心荡,只觉绝望之极,边叫道:“不……呜……你不是他!……不……”
张谦一见,心中大乐,道:“谷妹,他武功尽失,手足皆断,活在世上反倒……”
谷幽怜无法镇定,周身烈颤,沉声道:“你……你干的?”
张谦心下凛动,道:“谷妹,我马上便要继任太行掌门了,你……嫁了我吧?这个怪物又怎么配得上你?”
谷幽怜只道:“放了他……好可怕……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边城雪虽武功尽散,这密室四壁传音,仍能听得甚是清晰,只觉天地便要倒转,真想把整个世界都撕碎,但他现下却连自杀都不能。只是倾尽周身最后一丝精气,道:“谷妹……连你也嫌弃我么?”
谷幽怜更觉倍加悚惧,捂住双耳,合目高叫道:“住口!……别说啦——!他不是这个样子的……怪物!”
张谦认为时机已然臻熟,道:“谷妹,咱们走罢。”
边城雪寄存了自己唯一的些许希望,哭叫道:“回来啊,回来!别离开我……”
谷幽怜一阵无法克抑的战栗,起身随张谦离开。
壁画重新合闭,将仅有的一线孱弱之极的阳光封杀在其中,黑暗重新主宰了一切。
“啊……啊——!”野兽般的吼声,动撼着整座摘星堡的地基,自巍巍太行射入浩瀚穹苍。
谷幽怜坐在闺房窗前,凝视良久。张谦迟疑地敲敲门,道:“谷妹……谷妹”许久未闻其声,便小心推门二进,柔声道:“谷妹,别去想了……”
谷幽怜凝然道:“张谦……我嫁了你,你是否放了他?”
张谦故作轻松地道:“我决不用强于你,你完全可以选择。”
谷幽怜回过头,张谦见她似适才哭过,泪痕尤存,更显丰神绝世,着素妆淡服装,惊鸿艳影,天水皆香,不由看呆了。谷幽怜道:“我嫁给你,放了他。”在未遇到边城雪之前,她虽未倾心于张谦,却也知将来师傅定会安排二人婚事。
张谦叹了口气道:“谷妹,你想,他目前这样生不如死,让他活着不是会更痛苦吗?我倒觉得,死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谷幽怜冰冷地道:“张谦,我们现下虽然还不是夫妻,可我已经把你看得再清彻不过了。你的心胸就这般狭隘么?他一个废人,一个连自己日后的生活都料理不了的废人,你还怕他有朝一日向你复仇?”
张谦平生最恼的便是隐匿于自己心底深处卑劣龌龊的成分为人所掘,即使是自己所爱之人也决不可容忍,勃然道:“我?我会怕他?可笑!倒是你,即便他成了废人,也还念念不忘。”
谷幽怜回身向外眺望,不疾不徐道:“你我还未成夫妇,你便诸多管我。我早就明明白白告诉过你,我爱的是他。”
张谦听她最后一句,明显底气不足,讪笑道:“现在的他?”
谷幽怜又禁不住一阵恶心,捂住朱唇,半响方才松开,细声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我自是不能嫁他了……可,可是,我只想你放了他,于你也好于我也好,都算是我们对不住他二给他的一份绵薄的补偿。他现下什么都没有了,难道你便如此残酷,连他唯一拥有的生命也要剥夺?”
张谦沉吟半晌,亦觉有理,却又想道展城南那边不好答复,但美人即刻在抱,掌门之权唾手便得,也乐得不去想那么多了,道:“好,放了他,放了吧……”一阵迟豫之后,便对谷幽怜道:“快去带他出来吧,趁我未曾改变主意之前。”
谷幽怜立即想道那张魔鬼般的脸,登时胆寒到髓脊深处,却又知密室仅有她于张谦二人进过,太行弟子仍严守祖规,不敢破戒。但还是心跳若鹿撞一般,道:“大师兄……我还是又些怕,你也去吧。”
二人再次来到密室壁画前,张谦打开机关,谷幽怜长长吸了一口气,踏足进了去,谁知定眼一瞧,室内竟空无一人!她以为是自己看茫了眼,叫声:“大师兄!”张谦回首,猛然周身剧动,吼道:“混帐!人呢?”他转而怒视谷幽怜。
谷幽怜又惊又惶,连连道:“不是我,不是!”张谦略一忖想,便知自然不是她干的,只是对于已成废人的边城雪这般如铁坚强的求生意志所深深撼摄,他隐约感到支撑这已强大动力的源泉是来自所有冤魂所汇聚的足以燃尽一切的“恨”。
张谦抱着头,悔惶交加地蹲在地上,躯陡然发觉地面上的那条铁链,被生生捏成三截。那铁炼铸造得极厚,便是用宝剑也要斩上四五下方能见断。况且此室一传音墙所围,丁点响声,立时传入大堂,不可能不被发觉,由此可想,边城雪并非逃走,而是为人所救,那人不仅武功绝强,内力沉湛,更对太行派了若直掌。竟知这里有个密室,而太行山上下四面弟子无一有此等修为,除非……是杜长空的魂灵将他救走!张谦念及此处,竟吓得一身冷汗,心脏狂跳,倒退几步,慌乱地拉着谷幽怜离开。
边城雪只觉耳畔生风,犹似腾云驾雾一般,恍若隔世之梦。感到身下有人驮着自己,迷茫之中,沉沉地道:“前辈……前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那人只冷哼一声,磔磔怪笑,再不回话。边城雪只道是前辈高人,性情必然古怪,也不再问。在谷幽怜见到自己之前,实在是萌生死志,令自己最后一点支撑生命的希望破灭,反倒激发了自己怜惜生命的意念,为了报这血海深仇,边是吃尽天下苦头,受遍地狱劫难,也要活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已进拂晓,之觉身体凌空,被人掷再地上,疼痛不已,又想到恩人前辈已负自己翻山越岭如此之久,更是辛苦,身体一翻,跪了下来。他平生不轻易向人屈膝,只是此人于己之恩实不下于羡仙遥与葛宣,感激无已,叩首道:“晚辈再此谢过恩公前辈。”抬头一瞧,只见那人身量极是瘦弱,实不知这副病躯是怎样驮着自己一路跋山涉水的,再细细看去,发现此人竟是个光头和尚,五十来岁,着一深纯白袈裟,雪芒发亮,夜行竟如此打扮,可见对自己的轻功颇为自负,然而太行人多势众,竟无一人知察追撵,足见他武功之绝。
那和尚笑颜可鞠,只是枯瘦之甚,猴腮裂枣,略微一笑而皮上的肉却不够用,竟恐怖之极。边城雪虽又些害怕,但又想到比起自己这副嘴脸,那和尚实在算是个美男子了,况且此人于己有恩,纵是面目可憎,又何须挂齿?只见那和尚轻轻拖起下巴,仿佛欣赏古轴名卷般瞧来瞧去,笑得愈发大起来,最终竟突兀地狂笑一阵,叫道:“妙!妙!太妙了!”
边城雪一阵恙怒,然而此人毕竟救了自己,也不便发作。他连连遭遇剧变,见尽人世间虚伪无耻之勾当,又受此惨刑,对任何事都开始怀疑,料想这和尚未必是正人,难保不是来太行原为了行窃,巧在遇上自己,发现比他更丑万倍之人,一时高兴,便救了自己也未可知。既是如此,自己已然谢过,走便是了。他刚欲离开,忽觉自己五脏俱烈,如火焚燃,全身骨路仿佛碎了一般,原来自己连站立都不能,只能已一步一爬地行路,顿感悲愤之极,仰天狂嗥,震开滚滚尘云,直射灰宇。那和尚大笑,轻轻拉过边城雪,道:“好小子,跟着你一难大师走吧。”
边城雪此时心灰意冷,亦不反抗,道:“有劳大师,不知去哪儿?”
一难和尚笑道:“咱们一直往北,去个好地方,老衲为你寻个名医治伤!”
边城雪并未识得一难,见他说此,这般好心,自是不信,道:“我这伤,怎能治好?若是能治好,那死人也能治活了!哼……”他又压低声音,黯然自语道:“纵使身体治愈,心伤却永远也无法治愈。”
一难道:“老僧出家人,焉能妄语?你有所不知,老衲又个朋友,住在极北色楞格河的富贵城,医术奇妙,堪与巫山慕医难分轩轾,只不过久居塞外,名迹无人多晓而已。一日此人与老衲打了个赌,说只要不死,再重的伤也能治好,老衲偏偏不信,便出来找,老衲武功虽是还说得过去,但要一掌将人打得打半死小半活却也真不易,一连打了二十六人,却无一能幸存,失望之际,他娘的佛祖保佑,叫老衲我见了你,嘿!这番看那家伙还有什么话讲?总该认赌服输,给我那半张藏……”说道这里,自觉漏嘴,连忙刹住。
边城雪这才明白,这和尚生性邪恶,杀人如麻,只不过阴差阳错救了自己罢了。但他此时神志已衰,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善恶也不愿去明辩清晰,倒不似过去听闻此等骇事时那般愤慨了。他道:“我自己会治,劳烦大师送我到市集药铺,我自会抓几副方子调补。”
一难道:“你会治病?那可不好,万一治得起色,岂非降低了难度?到时只怕老和尚会输给老医怪。哼,咱们不去市集,专往人迹绝至之处走。”
边城雪知他视人命如草芥,根本没法子跟他讲理。一难见他心情不好,恐怕未待到得塞外就死了,便并起两指,抵至边城雪膻中穴,运起内力,输入一股真气,起先一难生恐真气输入得太过急盈,令本就虚弱不堪的边城雪血脉膨胀而死,是以只运了二成力,谁料如同泥牛如海,再无半点回音,一难复惊道:“小子,武功招式全给废去了,可这内功……嘿……好雄厚的内力,你若不受此伤,老和尚未必就能拿得下你。对了,太行山应当没人是你的对手,你是被何人所伤?”手上又加真气。
边城雪觉得气海一股暖流,很是舒畅,心中却无半点舒畅,只道:“陷阱。”
一难愣了愣,点头道:“哦,是这样,傻小子,武功再高,只要你脑子不灵光,还是废物一个。”
边城雪最受不了这个词,愤怒地吼道:“我……我是废物?是废物?”眼前发黑,“哇”地又吐了一大口血。一难感到他内息紊乱,便暂止替他运功疗伤,只道:“我说小崽子,你也不用太难过,当年老衲受到的苦楚,决不下于你。现下你想要什么?权利还是金钱?要说金钱嘛,老衲再过十天半月也就到手了,权力也指日之事。当和尚跟废人何异?但老衲偏生不同,自由得很,想干什么干什么!”他忽然一掌拍出,将身边刚好路过的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击得脑浆四溅,吓得四周路人狂奔乱叫,纷纷逃开。
边城雪如只听闻,也习惯而不怪,但亲眼所见,则决不容忍,大怒道:“你怎地这样滥杀无辜?”
一难道:“无辜自然是要滥杀的,难道你要我挑着杀?”
边城雪见他不可理喻,也便不再与之置辩,一难拖着他进入一条山路,走了不到两盏茶时间,眼前骤然出现,二十几个携着单刀的壮汉,横眉竖眼,眈眈相向。边城雪只道是太行派人来拿自己,却又见他门并不使剑,心下狐疑,却听为首那老者喝道:“老淫秃,你将我女儿怎样了?”
一难大惑不解道:“你女儿,哪天?”
老者厉声道:“还装什么胡羊?十天前……”一难不耐烦地打断道:“都十天了就别提!光昨天我就干了六个,到今儿个早晨已经一个不剩都死光了,十天前么,尸体都臭烂了,我却又如何认得哪个是你女儿?”
老者双目烈火直喷,劈面一倒砍来,一难身形巍然,两指疾伸,不偏不倚佳住刀尖,内力潜递,刀登时断为两截,众人无不变色,一难哈哈大笑道:“这算得了什么,老僧不会两下子把式,光每天玩过的女人家人来寻仇,老僧早给人切成千块万块了。”
边城雪道:“你这般为非作歹,有朝一日必会恶贯满盈。”
那老者道:“小子,,你是他什么人?”
一难抢道:“我是他师父,把道理跟他一讲,他便大彻大悟,跟着我一路当快活和尚了。”
老者一瞧,边城雪被铁块烙烧儿毛发疏少焦黄,还当他真也是和尚,怒极,又要砍来。
一难伸手一探,已夺过一把单刀,而持刀者竟未发觉,一难喝道:“让你们看看真正的刀法!”唰唰横竖几下,残肢断臂蘸血漫天乱飞,这刀只是寻常铸铁,但一难巧运内力,锋锐难匹,无坚不摧。老者大惊,将刀虚晃一圈,转头欲走,一难几下兔起鹃落,似封豖长蛇,但听扑哧一声,那老者似被夺去了三魂七魄,木立当场,一难冷笑着张开枯手,掌中竟多了一颗微微跳动,血淋淋的心脏!便在此时,老者的胸口才慢慢溢出血来,边城雪几欲呕吐。
一难大笑道:“如何,小子初涉江湖,给吓着了?这是老衲的成名功夫“剜心爪”,别说心脏,便是脑子也能给掏出来。”
边城雪见遍人间极尽惨烈之事,当下冷冷道:“你的武功的确厉害,但我毫不佩服。”若是过去,边城雪即使死也不受恶人所挟,可此时自己性命正是难保,加之大仇未报,也不作抵抗。
一难大笑道:“好!我喜欢你的直言不讳,武功么,本来就是杀人用的,武功强的杀人,武功弱的给人杀,这不是天下最真切的道理么?”
边城雪深有感触地道:“可惜我没有能早些悟到这个道理。”
其余的人吓得瑟瑟发抖,一难笑道:“都滚吧。”胆子大的先行跑开,惊魂未定者也陆续跟着跑。一难道:“你我现下是一条船上的了,没人会相信和一难和尚在一起的还是好人。”
边城雪道:“你的行径与魔鬼何异?”
一难笑道:“不错!老衲的外号便叫做魔僧,人只活这一次,一死什么名利都得付之流水,为何不趁活着的时候尽量快活快活?”
边城雪忽道:“你认为人生最大的快乐就是追求财富,杀人放火□□妇女么?”
一难道:“不是么?难道还有更好的么?”
边城雪淡然道:“有,但你未必体会得到。”
一难奇道:“那是什么?”
边城雪一字一顿地道:“把自称是你朋友和恋人的仇敌,亲手送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一路上,边城雪这副恐怖之极的样子吓倒不少人,一难无奈之下,给他戴了面具,又被人误为患了麻风病。此时,已出中原之境,景象渐有奇变,雪峰皎皎,冈峦碧翠,牧草丰美,牛羊成群。旷原茫茫,孤穹雕掠,又有久旱干涸之处,远山云渺,见候鸟数万,渐渐人迹罕至,几缕袅烟源自金黄色的回族帐篷。一难拖着边城雪下马,随便进了一座帐篷,用回汔的话道:“快起来,生火造饭,老衲饿穿肠子了!”
回纥老汉见二人汉族打扮,但天生好客,又笃信佛教,虽与西藏密宗不同,却同属一脉,而喇嘛也不忌肉食,故而吩咐备饭,不一会儿端上,手抓羊肉,青骡饼,乳酪各一盘,达了几斤马奶酒奉上。一难大吃海喝,满盘羊肉给他吃的干净,酒也喝得精光,而边城雪仅仅吃了一小块饼。一难道:“再不吃饭,饿死了便没力气报仇了。”
边城雪忽道:“一难,你的人品虽一文不值,这是人尽皆知的,但功夫的确算数不凡,当今世上罕有敌手,我没什么见识,你可知天下谁人能胜过你么?“”
一难听得高兴,笑道:“小子,你也用不着激我,老和尚的武功自问还拿得出手,但决不敢称第一。昔年‘武林四极’我一个也别想胜过。但当今中原武林,嘿嘿,只有那几个娘们儿撑着,孤星魔女独孤舞虽得其父真传,却重修轻功,老衲虽追她不上,真章却也不输于她。蓝水母韩碧露内功虽深,但主要靠施毒,况且已近垂暮,精力不继,老僧未必输于她。倒是景教教主冷月,这算是人物,她练就了“星罗万象变”与“血影神功”两大奇功,可惜他是个白痴,太过速求速成,不懂这两种武功阴阳相克,决不能一起练。表象上她似乎真的很厉害,其实每天非阵痛一段时间不可,当真生不如死。女人嘛,头脑都是简单,天下武功虽出一脉,却也各有长短,互补互抵,一个专攻铁布衫横练的大胖子,你让他去学轻功,能成吗?此消彼长,否极泰来,这便是为何无论多高明的武者也不可能将天下所有的武功全都学成的缘故,非仅人生苦短,生了一双老鹰的翅膀,虽可翱翔苍穹,却再无法入海畅游。
边城雪武功虽废,境界却至,不由得由衷点头道:“太对了!”
一难道:“老和尚一生只有三人能入眼中,一是回纥部第一武者贾尼姆,曾来中原搦战,所向披靡,其二便是“武林四极”中武功最强,也是最为年轻的‘血影神屠’申屠无伤,此人原只是一无名小卒,后其父为恶人所杀,他为报父仇寻遍天下名师,却总觉武功低微,不足以手刃仇敌,偏生以日遇上暗黑杀道的千金轩辕哭,交谈之下,二人甚是投缘,日久生情,轩辕哭爱上了申屠无伤,申屠为学得其门中不世奇功‘血影神功’,便假戏真作,待武功大成之日,离开暗黑杀旗,轩辕哭派出门中百名杀手寻遍天下,却再也未见其踪。嘿嘿,此人机谋过人,狠辣料也不在我之下,佩服佩服,哈哈!
边城雪肃然道:“那第三呢?”
一难眯着狭长的眼睛,道:“你可曾听说过汉帮?”
边城雪肃然道:“当然,以前我展师兄……展城南跟我提过,说是世上最大的帮派。”
一难道:“正是,一百多年前,我大唐与乐浪海倭人国在百江口激战,大获全胜,自此,倭人便归顺我大唐□□,岁岁纳贡,并派了使者前来求学。当时受倭人侵袭的新罗沙鼻歧、奴江等城纷纷有民众纵船出海打击倭寇,大唐沿海各州也有极众子民出海助军杀敌,久而久之,形成一股强大的海上力量,白江口之战后,他们已适应纵横四海的生活,不再受□□的约束,大肆奸杀掠夺,成为了海上巨患,汉帮发展到今日,已有两万多人,三百多条战船,能征善战,骁勇无比,首领雷代一脉单传,是年有“海煞”之称的雷喆已再半年前病逝,现下大位已传给少不更事的雷娇。”
边城雪道:“这么说,你是比较欣赏那位‘海煞’雷喆喽?”
一难冷笑道:“雷喆豪勇,与独孤鸿傲海陆分霸,实为一代不世枭雄,只是老衲所入眼的并非此人,而是其谋士蓝霹雳,那雷娇小娘皮长的倒不错,就是少长了个脑子,胸中毫无城府,一直被当作傀儡。蓝霹雳阴辣残忍且智谋极高,才是汉帮真正的主人,雷娇只是被当作旧主供养起来罢了。”
边城雪道:“蓝霹雳的武功有多高?”
一难道:“恐怕普天之下,除了你以外,他再也打不过任何人,真可惜蓝霹雳根本不需要武功,论斗智我决计斗不过他,斗力么,我却又没机会何他斗,这正是他的厉害之处。大可以这样讲,若然蓝霹雳是个好人,那他跟诸葛亮相差不远了。”
边城雪不禁颇为诧异,他本想挑唆一难去想这些事情,再无暇杀人,谁知他并无夺天下第一之雄志,这计眼见是不成的了。
一难一瞪眼道:“看样子老衲对你是太过仁慈了!快闭上鸟嘴躺下了,若再张开,老子摘了你的脑袋打马球。”
次日大早,一难喝令他起来赶路,边城雪无奈,只得忍气吞声地随着他,此时已在回疆深处,草原、沙漠、山峰构成了他的眼前的全部景致,碧天蓝沙飞旋,兀鹰在他的头顶低低盘旋,只盼两个人马上死去,好饱餐一顿。一难将马典当,又添了些银两,换了两匹骆驼,大约赶了一个半时辰,来到一处奇特之地,这在中原平淡无奇,但在这里却出现了如此村舍,草属瓦顶,断壁残桓,砖石瓦片,枯木黄落,苑中无色,似是荒弃了很久。忽地,见一赶着羊的中年汉子走过,他瞧了边城雪一眼,见他戴着面罩,有些疑惑,又转而唱起了高亢的牧歌。边城雪上前道:“敢问这位先生……”
那汉子冷冷地道:“先生是教书的,我是放羊的。”
边城雪道:“那您如何称呼?”
汉子道:“你快离开这儿罢,这……”猛地瞥到一难,面色大变,边城雪以为他认出了老淫僧,一说说不出话来,暗暗向他使眼色,盼他快走免遭毒手。谁知那汉子突然长跪不起,又“咚咚咚”叩首不已。
一难也摸不着头脑,道:“你干什么,咳……我说,咳,你这个施主何须向我行此大礼?”
那汉子哭道:“神僧,此地闹鬼,让人不得安宁,村里四十户人家大多搬走了,只剩下空荡荡这么个破废之地,求神僧施法驱邪……”
一难与边城雪面面相觑,都哭笑不得。边城雪道:“你如何不学人家也搬走呢?”
那汉子道:“小爷你有所不知,这妖怪神通广大,常出没于村中废弃之屋,十多天前,闹出多条人命……”
一难问道:“怎么死的?”
那汉子道:“都是给活活吓死的。”
一难狐疑道:“你胆子倒大,你怎地不走?”
汉子道:“幸亏我拖家带口,未曾下决心离开。早先我的村有个说法,说这里埋有重宝。不知怎地传了出去,引得许多人都来瞧,后来有个什么天……牧场……”
一难道:“天?天驼牧场?”心中却为之大动:“若非老医怪的藏宝图中所示宝藏正是在此?那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汉子道:“不错,正是!他们要收了这片的地,要咱们当劳工去挖地寻宝,咱们不肯,他们就杀人,后来这儿闹鬼,咱们村人心惶惶,偷着逃走,可偏生牧场不准,他们备有快马,有熟悉地形,凡是偷跑的人都一一抓来驱马踏死,是以无人再敢逃走。原本四十户人家,现下单只剩下七户了。”
一难暗忖道:“瞧他也不似撒谎作伪,近两年天驼牧场场主大漠飞鹰姚巨琪势力愈发强盛,与西部马鬃山的铁骑帮已旗鼓相当,看来平静十余年的大漠又要重燃烽火了。”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道:“小的李作,一家六口,还有老皮、天牛等七户,也就不到四十个人啦。”
一难觉得漏洞百出,道:“大漠边陲,岂能有这种村舍?你们的祖先是谁?”
李作道:“我的父辈都是自中原来的汉人,母亲是昭武九姓的粟特人,嫁夫从夫,故而在中原住居。父辈皆是学武之人,而且好象是同一门派,但他们严守秘密,从不教我半点武功。”
一难当下双掌合十,说了句久违的“阿弥托佛”,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岂能见死不救?”
边城雪历尽沧桑,性情大变,当下揶揄道:“不错,我佛慈悲岂能见财不贪?”
一难怒瞪了他一眼,道:“施主莫慌,这事老衲管定了,什么厉鬼,管教它堕进无间地狱!”
边城雪心道:“真有这种报应不爽之事,那第一个堕入地狱的当非你莫属。”
一难对边城雪道:“收拾一下,咱们搬到废弃屋舍中去住。”边成雪道:“要住你住,我是决计不住的,我怕鬼。”
李作道:“你们不是师徒?”
一难道:“非也,他是个小淫贼,前几日调戏良家妇女,被老衲当场捉住,那女子家中颇有钱财,疏通官府,欲判他斩罪,老衲见他年纪轻轻,不由动了怜悯之心,想是误堕邪路,若能弃恶从善,乃是大大的浮屠。是以老衲便携他北上,以便教化。”
李作叹道:“大师真是菩萨心肠。”边城雪索性道:“你爱怎么说都行。”
一难道:“降妖伏魔是我佛门中人的本色……”边城雪抢道:“不错,我佛除了不降自己以外,什么都降!”
一难瞧那汉子讲话颠三倒四,其中有诸多奇怪之处,但听他呼吸和脚步确不是身负武功之人。趁未天黑,李作妻子、三女一子收拾了屋子,端出两碗稀粥,一盘胡饼,又杀了一只肥羊,烤了起来。李作边忙边道:“大师你是出家人,不吃荤,我怎把这茬给忘了!孩子他娘,去多烙几张饼。”
边城雪不禁心头一乐,撕下整条羊腿,故意当着一难的面吧嗒吧嗒地大嚼起来,皮肉酥腻,香气四溢。一难极是恼怒,却又不便吃肉,只得连吃了四张饼子,李作又凑上前问:“作法驱邪可用供品?”一难方待回答,边成雪道:“供品是奉给佛祖的,也须是素。”
李作叹道:“那大师要什么法器呢?桃木剑还是墨斗?”
一难信口胡诌道:“那都是道家用的,老衲只用一只木鱼……对了,可有狗血?”他方才见李作家养了一条羊犬,正好可以偷偷烤来吃。
李作好生为难道:“大黄跟了我七年了……”
边城雪忽道:“李叔,我师父年纪太大犯糊涂了,驱鬼要用黑狗血,你家大黄是条黄狗吧?杀了也没用!”
李作大喜,忙不迭地连连道:“对对,小相公您说得太对了。”
一难怒道:“还罗嗦什么,滚进来!”一把将边城雪拽入,李作见此道:“劳烦二位了,小人告退。”
待李作一走,一难伸出枯若蒲扇的大巴掌,威吓道:“小子,你再胡说我真杀了你!”
边城雪揶揄道:“师父赎罪,师父如此帮李叔的忙,不知有何阴谋啊?”
一难了当的说:“屁话,我来找宝,这么讲你满意了?”
边城雪讪笑道:“鬼来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难骂道:“小屁股给我夹紧了,娘的,遇到男鬼跟他干,遇到女鬼跟她睡,我怕什么?”他找了张破草席,平整地铺到墙角,猛地从里面摸出油滑沉重一物,竟是坛北方汾酿,打开一嗅,喜不自胜道:“哦,有三十年了。”又洋洋得意道:“丑小子,这酒还有个别名,叫做‘一醉解千愁’喝了它,什么烦恼都忘却了。怎么样,要不要来试试?”
边城雪厌恶道:“那你还是快喝吧,我多希望你喝后变成个傻子什么也不知道。”
一难横了他一眼,不悦道:“用不着你说我也要喝。”边城雪见整张草席都给他抢去了,只得兀自寻了些干草铺在另一角,往后一仰。
很快已入深夜,月色惨淡,飙风乍起。两人都睡了半日,此时醒来,皆觉得精力充沛。边城雪自怀中摸出上午吃剩的羊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的手筋大多断开,若非他精研药理,一路上趁一难不经意时随手采集着草药,含在嘴中嚼烂,敷杂周身伤口上,加之每日运功治疗,恐怕早已连一动也不能动了。便在此时,他的手仍承受不住薄薄一块羊肉的重量,便是两只手托起也在不住地颤战。
一难喝道:“快给我!”一把夺过,就着酒解起馋来。
边城雪苦笑道:“大师,你是出家人哪。”忽又沉声正色道:“一难,你别喝太多,要不鬼来了,你便不清醒了。”
一难一个激灵,拍拍脑袋道:“不错,不喝了!”
便在此时,“呜”地一声怪叫,不远处似有一条怪影蹒跚而至。为了不惊吓鬼怪,草房中并未燃灯。一难在黑夜中目光如炬,耳力更胜于豺狼,听得那鬼影脚步沉重,但吐气均匀,实是负艺之人。起初“呜呜”两声不绝,似在试探周围有无人在,喊了半天并无动静,那鬼怪似也放了心,便大胆地跨进了门槛。
一难只觉时机来到,大笑起身,声若洪钟,形仿雁驰,叫道:“让老衲好好瞧瞧你生了个什么鬼样!”那“鬼”大骇之下,返身欲逃,但一难何等身手,泰山压卵,已然扭住他的臂腕,一拉一提,便将他摁在地上。那鬼方欲后踢,一难却足似灵蛇出洞,早先行点中他的足底心“涌泉穴”,再在他颈部轻轻一弹,那鬼只觉一阵酸软,半倚在沙土之中,再也无力反抗。一难见对手如此容易打发,反倒起了疑,找了火纸,打上了火,燃起一盏油灯,映上那鬼的脸。
谁知不看则已,一瞧之下,那鬼竟是三十余岁的汉子,面若蓝靛,乍瞧之下还真以为是什鬼怪。
他衣衫褴褛,已碎成了布条儿,周身不住地发抖,如同疯癫抽搐一般,似也并非刻意,如同奇形怪状,难怪会被当成鬼而吓死多人。
一难瞧瞧他,又回头瞧瞧边城雪,不由大笑起来,泪水并溅,一时竟不能控制。边城雪此时并未蒙面,与那鬼四目相对,都是哇的一声惊叫,皆觉得对方恐怖之极。
一难问道:“你不是鬼,是什么人?”
那汉子颤颤栗栗,目光中却掩不住巨猾的狡狯之色,一难何等阅历,已然捕捉到,手上加劲,呵斥道:“如有半句虚言,老衲便就此超度了你。”
那汉子只觉疼麻难当,叫道:“大师,神僧,佛祖,饶了我罢。”
一难暂止潜运,道:“快说!”
那汉字道:“小人名叫屠叔衡……”一难道:“搜神手屠叔衡?嘿嘿武功不行,手上功夫却天下无双。”
屠叔衡见对方竟听说过自己,一时脸上得意之色,随即却又叹道:“小人区区贼名,不料能入大师佛耳。唉!小人本隶属河边的铁骑帮,曾随独孤帮主南征北战……”
一难打断道:“是南掠北抢罢?下面定是要说‘忠心耿耿’罢?少说没用的屁话,你因何至此?又怎地落魄成这般样貌?”
屠叔衡道:“老帮主病逝后,其女掌揽大权,帮主之位本应传子,小的走了臭棋,在老帮主健在之时,千方百计去讨好其子独孤行,谁料葬礼一毕,独孤舞立即揽过帮主之位,独孤行其实成了个傀儡,最小的女儿独孤思贞更是连闺房也都不许踏出半步。那独孤舞就看我不顺眼,只不过蒙老帮主错爱,不敢对我怎样,待到帮主弥留之际,她便指使我车跑西奔,偷这偷那,可事实上,凭铁骑帮的招牌,只需一句话中原大小山寨皆会将天下各类奇珍异宝送奉至此,且以铁骑帮数万之众,平日专拣各国使者岁贡下手,对别礼物甚是不屑一顾,又何需我去偷?但只要办得有些许不利,她便说我名不副实,扬言我若再失手,便剁掉我的双手,看在老帮主是年救我于法场,又有垂顾之恩,也自不与她计较。岂料她又要我去偷那座山牧场父女所携的紫影锋……”
一难一听“紫影锋”三字,立即来了精神,问道:“详细说来。”
屠叔衡恨恨道:“原来独孤舞的探子回报,说什么游牧父女携了‘紫影锋’已至山下,独孤舞江湖经验颇丰,知那游牧年轻时曾与祁连老祖宿青海相交甚好,此次必是籍故人之情相邀祁连派助拳,赶退追付‘紫影锋’的强敌。谁知游牧尚未上山,祁连派现人掌门陆云农边率门下弟子赶来,将太行派大弟子张谦等人打得落荒而逃。游牧觉得陆云农热情过度,起了疑心,呀游老头子是受人之托,以‘紫影锋’来换祁连派的一个人──是名女弟子,好象叫彭采玉。岂知游牧说明来意后,陆云农执意不放彭采玉,还要游牧叫交出紫影锋,游牧气恼之下转而托镖给武威镖局,要他们将‘紫影锋’送出玉门关外。独孤舞认为时机成熟,便布属劫镖。她思虑极其缜密,又怕游牧暗度陈仓,自己带着真的紫影锋另辟路走,就又派我去偷偷窥察,如若属实,便伺机盗取。岂知虽正好如独孤舞所料,武威镖局保的是趟空镖,但我这边跟了游牧半个多月,却始终未见动静,甚至悄悄摸过他的行囊,竟也一无所获,这件事我竭尽全力,游牧武功不高,根本察觉不到,独孤舞听了我的消息并不相信,而是率领人马赶上了游牧父女,将其擒获,且搜遍了他们的全身,紫影锋确是不在他们手里。于是我预感不妙,果然独孤舞认为是我独吞了紫影锋,派人来抓我,好在我早有准备,逃了出来,谁知……”
一难见他神色极其古怪,追问道:“谁知什么?”
屠叔衡续道:“谁知中途竟遇一个怪人,那人瞧来年纪轻轻,真似孩童一般,负了一大包行李,我连日忍饥受冻逃难至此,不由心生歹意,要偷他的行李,可……万万没料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强盗撞上了贼爷爷,他竟不知何时将我的行囊拎在手中,而我毫无察觉,太过顿困,加之我本引以为豪的空空妙手居然反遭人算,尽管原本并未打算下辣手,但此时我只想杀掉他,夺走他的行李。没料手伸到他的包袱中,突感一阵冷腻粘滑,待知不妙,已然无及,那人哈哈大笑道:“这药是我新配制的,还没试呢,你可真是荣幸呀!”待他走后,起初也不觉得怎么,过得两日,便觉周身收紧,如置雀笼,疼得似戴了紧箍咒那般,苦不堪言,渐渐地,肤色开始变得肿胀溃烂,不料半个月已连褪掉三层皮,现下都不敢见日头,阳光一晒,变似千万细针齐扎似的,疼入骨髓,没法子,只得躲在这里……”
边城雪暗暗恐道:“此人怕是水兄所说的异人罗公远了。不料竟诡异如此。”
屠叔衡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天驼牧场迅捷地得到消息,便打算抢在铁骑帮之前抓到我,我白天不敢出来,唯有夜里方才现身,天驼牧场将此地团团围住,牢如铁桶,我只盼能来一位武功高强的外人,帮我解难脱险。”
一难道:“怎么,天驼牧场是为了抓你,而非为此地宝藏?”
屠叔衡更奇,反问道:“此地有宝藏?怎地我从未听说过?”
一难何等灵慧计谋,大惊耸动,叫道:“不好,咱们中计了!”方待拖着二人离开,只见大队的人马已然包围此地,为首的正是那个李作。
一难怒极,冷笑道:“原来你从头到尾说的尽是扯谎虚言,老衲一生只有骗人,上别人的当倒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李作一改老实巴交的样貌,阴沉地道:“那滋味如何呀?我道屠叔衡是怎样的人物,谁想略施小计,见到来了外人便匆匆现身,以为这般就能逃走了么?我们场主早料到了。”
一难知姚巨琪虽精于骑射之术,但论步战比武,远非自己敌手,只是此时敌众我寡不说,还要照料两个废物,偏偏此二人分别关系到‘紫影锋’跟半张藏宝图的下落,有不能罢手舍弃,自己武功再高,想拖着他们冲出重重人墙马阵,实在不易之甚。
一难左右为难,恶念陡生,道:“你二人皆患如此奇疾,但现下情势危急,要么不救,要救我只救一个,方能冲出重围。这可如何是好……”
边城雪与屠叔衡对望一眼,都不由大叫道:“救我!”然后恶狠狠地死盯着对方,只怕他们一生中也从未如此敌视过一个不相识之人。
一难道:“若是要救边小子,怕只能弄得半幅藏宝图,而救了屠老贼,藏宝图跟紫影锋便都到手了……既是这样……”
边城雪复仇之心极其烈郁,未待一难话落,已然伸出手扣在屠叔衡脖颈之上。屠叔衡大叫一声,他方才长出的新皮直边血管经筋脉络,极为娇嫩,经他一触,疼痛难忍。边城雪欲用全身之重压垮对方,但屠叔稳衡武功未失,只轻轻反手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擒拿,便将边城雪制住。周遭天驼牧场见对方处在重重金汤固围之中竟内讧起来,打得异常惨烈,却也十分好奇,加之唯恐有诈,皆远远观之,并不急于上前。一难本待一掌击毙边城雪,带着屠叔衡逃走,但见众人目光被引移此处,大可借此机逃循,便凝神静思,以伺时遇。
边城雪与屠叔衡青面獠牙,烂颜兽齿,在惨黯凄艳的悲银月色下,直似两只恶鬼在搏斗。屠叔衡每动作一下,便肌肤如切,疼入脊内,因此心念一催,双指齐并,直抵边城雪丹田气海,内力激流奔荡,直泻其体内。巧在边城雪武功招式尽随着筋经断裂而失散,浑厚内力却丝毫未逊以往,一遇外力,自然而然回泻抵挡,如是沉浑猛渊之阳刚真气,屠叔衡怎能抵敌得住?连惨叫也未及喊出一声,倒地气绝。
这一变故大出意料之外,一难只待屠叔衡弄死边城雪,然后顺理成章地携他而去,怎知竟大相枘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而天驼牧场众人本拟生擒屠叔衡,怎料此场内讧并非使诈,他竟真的被杀了。那李作大吼道:“上!杀了他们,再焚尸身,不愁找不到东西!”
便见□□手百箭齐发,漫天花雨般蔽遮了整个星空。边城雪只觉大仇未报,便先自身死,不由自胸腔中涌出一股浑浊之气,发出一声骇天撼地的悲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