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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差使?”

    ‘那!“杨国麟扬起了验,”那可不能告诉你。“

    由于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凌兆熊倒有些顾忌了,换句话问:“足下在内务府管什么?”

    “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管。”

    这口气好大!凌兆熊又困惑了,“那么,”他只好再换句话问:“足下出京,预备到那里?”

    “反正往南走吧!”

    “往南一直可以到广东。”

    “广东不也是大清朝的疆土吗?”

    凌兆熊语塞。宾主之间,有片刻的僵持,而是梁殿臣打破了沉默,“凌大老爷,”他说,“你请回衙门去吧!”

    凌兆熊心想,这是下逐客令了!堂堂地方官,在自己管辖的地方,让一个不明来路的人撵了出来,这要传出去,面子不都丢完了?

    这一念之间,逼得他不能不强硬了,“不劳你费心!”他冷笑着说,“你名为总管,到底是什么总管?看家的下人可称总管,总管内务府大臣也是总管!这种影射招摇的勾当,在我的地方,我不能不管。你们出京公干,当然带得有公事,拿出来瞧瞧。”

    这番话咄咄逼人,着实锋利,但杨梁主仆二人却相视而笑,仿佛遇见一件很滑稽的事似的。这样的表情,大出凌兆熊意外,不由得就愣住了。

    “凌大老爷,也不怪你!”梁殿臣说,“公事可是不能给你看。河水不犯井水,我们经过这里,没有要地方办差,也没有人敢在外面招摇。有天厨子在肉案子上闹事,我还抽了他一顿马鞭子。凌大老爷,你眼不见为净,等我们爷一走,事情不就过去了吗?何必苦苦相逼,非搞得大家动真的不可?”

    “动真的”是什么?什么是“真的”?凌兆熊不能不考虑,同时也觉得梁殿臣那几句话相当厉害,除非板起脸来打官腔,否则,评理未必评得过他。

    事到如今,贵乎见机。凌兆熊拿他的话想了一遍,找到一个题目可以接口,“好吧!”

    他说,“那么,你们那一天走呢?”

    “这可不一定。”杨国麟又开口了,“只要是大清朝的地方,我那里都可以去,那里都可以住。”

    “爷!”梁殿臣低声下气地凑到他面前说,“也别让人家为难,看这样子,再住五六天也就差不多了!”

    “好!”杨国麟看着凌兆熊说:“再住五六天。”

    “以六天为度。”凌兆熊站起身来,扬着脸说:“我是一番好意。无奈世上好人难做,敬酒不吃,那可没有法子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郭缙生候在外面,两人对看了一眼,都不肯出声,一直离了真慧寺,回到衙门,方始交谈。

    “你都听见了?”凌兆熊问。

    “是的。”

    “那,你看怎么样?”

    “很难说。”郭缙生问道:“如说冒充王公贵人,可又为了什么呢?而且地方正印官出场了,要冒充不正该这个时候装腔作势假冒吗?”

    “装腔作势”四字提醒了凌兆熊。他一直觉得杨、梁二人有点不大对劲,却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可明白了!“对了!缙生兄,你这‘装腔作势’四个字,用得太好了!”

    凌兆熊突然下了决心,“没有错!我看是冒充。非断然处置不可。”

    这一回答,使得郭缙生大吃一惊,他发觉凌兆熊的看法跟他竟是两极端。若说断然处置,事情可能会搞得不可收拾。

    想了想,不便直接拦阻,只好间接表示异议。

    “堂翁!”他问,“若说冒充,是冒充什么?冒充内务府司官?这似乎犯不上吧?”

    “谁知道他犯得上,犯不上?我们看一个内务府司官,没有什么了不起,在商人眼里,尤其是跟内务府有大买卖往来的商人,那还得了。”

    “我看不象,不象是冒充内务府司官。”

    “莫非真的如孙老夫子所说的,冒充皇上?那是决不会有的事。”凌兆熊又说,“退一万步而言,就算是真的皇上,我已经登门拜访,客客气气地请教过了,谁让他们真人不露相?不知者不罪,我也没有什么罪名好担的!这,当然是说笑话,决不会有的事。缙生兄,事不宜迟,明天就抓。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挑。”

    “堂翁此言差矣!祸福相共。既然堂翁主意拿定了,我遵办就是。”

    于是第二天派出差役和亲兵,由郭缙生亲自率领,到得真慧寺,驱散了闲人,将杨国麟所住的那个院子,团团包围。然后,郭缙生派人去通知梁殿臣,说是请到州官衙门叙话。杨家上上下下,都很镇静,一言不发地都聚集在院子里。只梁殿臣问了一句:“是上绑呢?还是上手铐?”

    护送到知州衙门,格外优待,不下监狱而软禁在后花园的空屋中。凌兆熊少不得还要问一问,为了缜密起见,特意将杨国麟带到签押房,自不必下跪,但也没有座位,是让他站着说话。

    “杨国麟,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下一人!”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靠里面的门帘一掀,孙一振大踏步走了出来,自作主张地吩咐值签押房的听差:“叫人来!把他好好带回去。”

    “老夫子……。”

    “啊!啊!”孙一振急忙使个眼色,拦住了凌兆熊。等带走杨国麟,屋子里只剩下凌兆熊与郭缙生两个人时,他方始低声说道:“东翁,不能问了!‘天下一人’什么人?不是孤家寡人的皇上吗?不论是真是假,倘或市面上有这么一句流言:凌大老爷审皇帝!东翁倒想想看,这句话吃得消不?”

    “是!是!”凌兆熊惊出一身冷汗,“倘有这样一句流言,可以惹来杀身之祸。老夫子,擒虎容易纵虎难,我这件事做得鲁莽了。”

    “这也不去说它了。”郭缙生也有些不安,“如今只请教老夫子,计将安出?”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连夜往上报。”

    呈报的公事,颇难措词,因为黄州知府魁麟原来的指示是,先查报真相,再作处理。如今真相未明,先行逮捕,不符指示,得有一个说法。彼此研究下来,只有一个说法最妥当,说杨国麟、梁殿臣主仆,行踪诡秘,颇为招摇,以致蕲州流言极盛,深恐不逞之徒,借故生事,治安堪虞,所以将杨国麟等人暂行收管。最后又说:此人语言狂悖,自谓“天下一人”。知州官卑职小,不敢深问,唯有谨慎监护,静候发落。

    “公事是可以过得去了。”孙一振说,“不过这不是动笔头的事,最好请东翁再辛苦一趟。”

    “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凌兆熊无可奈何地说:“我就再走一趟黄冈。”

    ※※※“老哥,”魁麟面无表情地,“你搅了个马蜂窝,怕连我都要焦头烂额。”

    “府尊这话,让兆熊无地自容。”凌兆熊答说,“不过,州里绝没有贻祸上台的意思。”

    “我知道,我不是怪你,只是就事论事。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咱们俩一起进省,看上头怎么说法?”

    于是魁麟与凌兆熊连夜动身,赶到武昌,先见藩司善联。听完报告,大为惊诧,“有这样的事?”他说,“光天化日之下,冒充皇上,不发疯了吗?”

    “是!”魁麟躬身问道:“大人说是冒充,我们是不是就禀承大人的意思,拿杨国麟当冒充的办?”

    “不!不!不!”善联急忙摇手,“我可没有这么说。冒充不冒充,要认明了才能下断语。”

    魁麟是故意“将”他一“军”。因为彼此旗人,所知较深,善联为人圆滑,不大肯替属下担责任,魁麟深恐他觉得事情棘手,拖延不决,未免受累。这样一逼,善联就不能不有句实实在在的话交代。

    “说实话,这件案子出在别省还好办,出在湖北不好办。其中的道理,我也不必细说。

    如今先请两位老哥回公馆,我立刻上院,先跟于中丞去商量,看是如何说法?回头再请两位老哥过来面谈。“

    “是!”魁麟试探着问:“这件事恐怕还要请示香帅吧?”

    “我看,不能不告诉他。”善联又说,“香帅的‘起居无节,号令不时’是天下闻名的,如果非请示他不可,那就要看两位的运气了!也许今天晚上就有结果,也许三天五天见不着面。”

    “大人,”魁麟立即要求,“这件案子,反正不是州里能够了结的!人犯迟早要解省,晚解不如早解,我看请兆熊兄马上赶回去带人来。如何?”

    善联沉吟了一下答说:“这样也好!香帅的性子,大家知道的,一声要提人,马上就要,不如早早伺候为妙。不过,案涉刑名,得问问老瞿的意思。明天一早听信吧!”

    等魁麟跟凌兆熊一走,善联随即更衣传轿“上院”。督抚衙门简称为“院”,湖北督抚同城,但在统辖上,藩司为巡抚的直属部下,所以善联的“上院”,自然是上巡抚衙门。

    湖北巡抚本来是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戊戌政变那年,改革官制,湖北巡抚一缺裁撤,谭继洵不必等他儿子身罹大辟,便已丢官。及至太后训政,一切复旧,湖北复设巡抚,谭继洵当然不会复任,朝命由安徽藩司于荫霖升任。

    于荫霖是极少数生长在关外,而不隶旗籍,又做大官的汉人之一。他是吉林伯都厅人,翰林出身。那时的翰林院掌院是守旧派的领袖大学士倭仁,于荫霖相从问学,颇得赏识。不过,于荫霖倒不是启秀那样的腐儒,更不是徐桐那种神既全离,貌亦不合的假道学。从光绪八年外放湖北荆宜施道以后,久任外官,凡所施为,孜孜以为民兴利除弊,振兴文教为急务,略有康熙朝理学名臣汤斌、陆陇其的意味。

    于荫霖的擢任方面,原出于张之洞的保荐。张之洞跟他在广东便共过事,相知有素,但在湖北却不大投机,因为张之洞赞成行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