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大啊,恕愚弟直言,我看你举棋不定,心中定有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
“你是怕得罪冯保。”李义河口无遮拦,语重心长劝道,“叔大,你我多年朋友,只是你造化大当了首辅。不过,有句话我还得劝你,对阉党不能一味迁就。高拱千不是万不是,但是对阉制约有方,决不姑息养奸,就这一点,足可让人称道,比之人家高胡子,你叔大就软了一些,难怪有人说,对各衙门官员,你是霹雳手段,对内廷太监,你是菩萨心肠。这一次左掖门事件,你若再态度暖昧,不理直气壮站出来为朱衡说话,士林中人就会背地里骂你是软骨头,授人以柄的事情,千万做不得啊!”
张居正本想敲打一下李义河,却没想到招来李义河一通议论,反被他抢白一番。在京城里,能用这种口气同他讲话的人,除了李义河,断没有第二个。这位威权自重的首辅平常听惯了顺耳的话,现在当面被人数落,他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讥诮地评了一句:
“幼滋兄这一番话,听来真如轰雷贯耳啊!”
李幼滋也感到方才话说得过火,心生悔意正思补救,便腆着脸回道:
“我是个直肠子,话说得难听,但心是好的。”
“幼滋兄你这一解释,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张居正随口谑道,想了想,又说,“你刚才的指责,并不是没有道理。历朝历代,宫府之间,不可能不生龃龉。宫府之强弱,原也因人而异。高拱柄国期间,千方百计限制阉党权力,向隆庆皇帝推举孟冲这个草包担任司礼监掌印,事情就要好办得多。冯保则不同,他为人干练工于心计,且又深得李太后信任,若摆开架式与他争斗,就算你用尽心力,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说,谁是这个渔翁呢?”
“高拱。”李义河脱口而出。
张居正微微一点头,长吁一口气,叹道:“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目下形势,偌大中国之内,能取代不谷而任宰揆者,惟高拱一人。任内阁辅臣,他已是两进两出。不谷稍有不慎,就会给他创造机会而三登堂奥了。”
“这倒也是,”李义河颔首称是,但仍不免担心言道:“小人怀利,君子怀忧,叔大的担心也不是多余。但若与阉党沆瀣一气,亦终非人臣之正途。”
“说得好,”张居正击节赞道,“但要记住,三军夺帅只是匹夫之勇。”
“你的意思是?”
“对冯保,只能施以羁縻之法,一方面要笼络他,另一方面,还得牵制他。”
“这多累啊!”
“惟其累,才有乐趣嘛,不然,老子为何要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呢。”
张居正说罢,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李义河深深感到自家心志比张居正差了一大截,也不想讨论这些“玄学”,只抄直问:
“依叔大的意见,这刘炫的折子,是可以写的了?”
“折子要写,但刘炫不能写。”
李义河一愣,脱口问道:“为何刘炫不能写?”
“刘炫是不谷的门生,他的弹劾折子一上,冯保就会知道,他的幕后支持者,就是我张居正。”
“啊,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李义河一拍脑门子,埋怨自己愚钝,又问,“那,谁来写这道折子呢?”
“朱衡三朝老臣,也是门生遍天下,师座遭此大辱,有多少门生都想替他讨公道呢。”
“对呀,让朱衡与冯保大斗三百回合,既杀冯保的骄横,自家又不会损兵折将,这一鹬一蚌争斗起来,你叔大倒成了得利的渔翁。”
“幼滋兄此言差矣,”张居正捻着长须,笑吟吟说道,“得利的渔翁是你,不是我。”
“是我?”李义河大惑不解,“怎么会是我?”
张居正答道:“朱衡上午去到内阁,提出要致仕回家,这场斗争之结局,他也只能是告老还乡了,空下的工部尚书一职,不谷拟向皇上推荐,由你来继任。”
“我?”李义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尽管他早就埋怨张居正没有照顾他升任大九卿,但一旦机会来临,他又不敢相信好事成真,便心急火燎问了一句傻话,“叔大兄你想好了,要推荐我接任大司空?”
“是啊!”
“皇上会答应么?”
“决定权在李太后,只要冯保不从中作梗杀横枪,这事儿十之八九能成。所以,你得找个人把风放出去,让朱衡的门生尽快写出弹劾折子送呈皇上,而且千万不要弹劾冯保。”
“那弹劾谁呢?”
“吴和。”
“我听说,这吴和是冯保的一只看家狗,见了银子像苍蝇见了血。”
“是啊,吴和名声极坏,且在貂*里头不结人缘,如果告他诈传圣旨,大多数貂*都会黄鹤楼上看翻船,持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冯保再喜欢他,为自身计,他也会丢卒保车。”
“此举甚好!”
一番话谈下来,李义河不得不佩服张居正洞若观火运筹帷幄的能力,想到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杞人忧天,不由得自失地一笑。因坐久了,他想站起来伸个懒腰,踱到窗前,但见园子里一片清辉,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弯下弦月钻出了天幕。他这才感到夜已深沉应该离去了,正说辞行,忽听得楼上弦声乍起,一副清清亮亮的嗓子唱了起来:
一轮明月纱窗外,
照入绣房来,
玉人儿换了睡鞋,
卸了浓妆,
灯下早解了香罗带。
眼看着窗外、手托着香腮。
睡眠迟,可意的人儿今何在?
默默无言,痴痴呆呆,
俏冤家,总有些不自在。
你来了,鸳鸯枕上
小奴家好把秋波卖
你不来,却让奴家把相思害……
曲声低下去了,接续的是幽泉一般的弦音,李义河听得痴了,回首一看,张居正不知何时也离了太师座,站在了他的身后,李义河望着他,大发感慨道:
“叔大兄,这位玉娘真是可人儿啊,你看看,我在这里多坐了一会儿,她就在楼上唱曲儿送客了。”
张居正抬头看了看楼上,颇为得意地说:“置身于帝王之乡能屈能伸,游戏于温柔乡中能进能出,方为大丈夫也。”
“怎么,你和玉娘是游戏?”
“是,不过不是人间游戏,而是神仙游戏。”
“好,好,你现在去继续你的神仙游戏,我这就告辞。”
说罢,李义河已是穿好了羊羔儿皮的大袄子,披着渐渐寒重的月色登轿而去。
张居正·金缕曲熊召政著
第六回听口戏外廷传劾折抚瑶琴黠仆献鸩谋
乾清宫后墙下的左披檐,又名养德斋。隆庆皇帝在时,这养德斋是他读闲书并与宫娥采女戏耍拉嗑子的地方。李太后带着小皇上住进乾清宫后,便把养德斋重新布置了一番,把隆庆皇帝嗜好的脂粉气除得干净,而换上了一色的苏样桌椅——这是李太后听了容儿的建议——精精巧巧的都是闺中物。从此,这里成了李太后私下会见官绅女眷的场所。李太后除了焚香礼佛净手抄经外,还有一大爱好就是看戏听曲儿。若看大戏,就去坤宁宫后头的游艺斋,若只是三两人的檀板清唱,就安排在这养德斋里。
这天下午刚过未时,只见李太后在容儿等一应侍女的搀扶下,出了乾清宫西边的月华门,袅袅娜娜走进了养德斋。说是斋,其实也是一间弘敞的厅堂,三二十人坐进去也不见拥挤。南墙下安放的正座。两乘黄花梨的透雕绣榻,既可坐也可卧,上面却铺了锦黄缎面的豹皮褥子。李太后进了斋门后,落座时却把她惯常坐的左边的绣榻让了出来。宫里的习惯同外头一样,以左为贵。负责安排照应的容儿知道,这左边的绣榻,是留给陈太后的。
李太后刚坐定,就听得门口喧闹有落轿的声音,便知是陈太后到了。自万历皇帝登基之后,李太后身价陡长,无论宫内宫外已是一言九鼎,但她并没有得意忘形,对陈皇后——这位隆庆皇帝的正宫皇后,她一如既往虚心善待礼敬有加。每逢看戏听曲儿等乐事,都要吩咐手下把陈太后从慈庆宫中请出来。说话问,陈太后在几位侍女的簇拥下已是步款轻轻进得门来。容儿赶紧迎上去请她到左边绣榻安座,陈太后站在绣榻前,对笑吟吟望着她的李太后说:
“你总是讲礼,让我坐这位子,心里不安。”
“你是姐姐,这位子姐姐不坐,未必让咱这当妹子的坐上去?快落座吧。”
陈太后听了李太后这亲亲热热的体己话儿,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她因身体不好,平常很少走出慈庆宫,但对于李太后的邀请,她却是有请必到。两人坐定,陈太后问:
“妹子,今儿个听的什么曲儿?”
“不是曲儿,是口戏。”
“口戏?”
“对,口戏!”李太后见陈太后浑然不懂,便有意卖关子,笑道,“这口戏也忒耍,姐姐待会儿看过便知。”
李太后说着朝容儿一努嘴,容儿知会意思便出门,少顷又回来,身后跟着冯保,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人瘦巴巴的,看样子有六十多岁,穿一件鸦青色的纡丝衲袄,手上提着个青布小包,走路一高一低闪闪跌跌,原来是个跛子。
冯保走到绣榻前作了大揖,言道:“启禀两位太后,这位就是张九郎,京城里有名的口戏大王。”
干巴老头早扑地跪了下去,颤声奏道:“贱民张九郎,叩见两位太后娘娘。”
李太后睨着张九郎蔫不拉几的样子,心想:“这倒是个烧火不冒烟的杨树蔸子,有什么能耐?”抿嘴儿一笑,问道:“看你这把年纪,早就该称爷了,怎地还叫郎?”
张九郎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眼睛瞄着砖缝儿答道:“启禀太后,张九郎是咱的艺名。”
“艺名?你攒了多少艺?”
“就一种,口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