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上残留着深深浅浅的靴印,月辉洒落其上,漾着层迭的浅金。
偶有风拂过柴门外的风铃,跌跌宕宕,发出泠泠清音。
……
太华山底,罡风猎猎,若有旁人来到此处,稍有不慎便会被飞窜的煞气洞穿吞噬。
入口处埋了数十具枯骨,一面人皮鼓,散发着浓烈的腐臭。
这万丈的崖底太深,连月亮也瞧不见,弥空一边捏诀提防着周遭的煞气,一边开口道:
“师尊,今夜是除夕。”
自从上旬回来,师尊便是这样一副模样,一言不发地躺在这崖底,不肯上去。
他躺的地方有个浅浅的坑,弥空猜测那大概是芙姝身死时的方位。
“人间的除夕,都要做什么?”佛者和衣侧躺在坑中,声音有点闷,有点儿委屈。
“清扫庭舍,除旧布新,阖家团圆,燃爆竹,还有守……守岁。”
弥空说得犹豫,因为他如今根本捏不准此人是否还是妙寂,他甚至连自己都快认不清了。
五年前,太华山惊变,太华山掌门利用邪术重生,控制了整座太华山,他用修士的血供养万佛塔,张口闭口说这是尊者的旨意……
弥空自己也因为先前偏帮芙姝,丹田被他生剖,种上了一种名为‘孽莲’的邪物,孽莲的根会顺着脾胃逐渐缠绕上胸腔,挤压脏器,花开之时更是痛不欲生。
师尊坐化后,吞噬了波旬与诸邪祟,换来了人间的太平,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师尊变成了新的波旬。
新生的魔王实力很弱,很快便被老辣的太华山掌门控制了。
那个不折不扣的老疯子!
每每说到芙姝,眼中便闪射着憎恶又愤怒的光,说她一个千人骑万人睡睡出来的帝姬,妄图攀上万人敬仰的佛门尊者,也不知如何配得上?又说抓到她之后,定要剥了她的皮抽她的筋,用头骨做碗,仙骨熬汤!
听完这一番话后,师尊只是垂眸,淡淡弯唇道:“确实配不上。”
弥空听得捂住了耳朵,只觉得哀莫大于心死。
后来,师尊终于能够控制体内魔气了,掌门为了测试师尊的邪性,让他从弟子当中挑出一个杀了。
师尊确实毫不犹豫地从万千匍匐的弟子当中挑出一个,提上诛仙台,缝上嘴,剥了皮,做成了一面人皮鼓,只要风击鼓面,便会发出凄厉的哭号。
弥空亲眼看着师尊从那弟子头顶弄开一个洞,将银水灌了进去,这样的刑罚往往会导致人还是活的,皮肤却能马上与肌肉分裂。
那名弟子七窍流的血铺了一地,师尊一手提着他,一手提着从他身上剥下来的人皮,神态自若,垂首好似菩萨低眉。
师尊疯了,弥空永生都忘不掉这一幕。
见到如此狠厉的手段,掌门哈哈大笑,开心极了,可弥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妙宗弟子刘温。
曾经三番两次折辱过芙姝的刘温……亲自罗列芙姝罪行的刘温……在芙姝死前仍在哈哈大笑的刘温!
也就在那时,弥空才猛然发觉,原来师尊从未忘记芙姝!
他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知道,只是一直在暗中蛰伏,等待着报仇的良机……
他等待着,一步一步,把曾经折辱过芙姝的人亲手送进他造的地狱。
春去秋来,师尊变得愈发的忙,杀的人越多,身上的煞气也愈发地重,他再也不穿昙白的僧袍,神情冷漠得甚至不像一个活人。
上月,掌门偶然发现芙姝并未身死,为了再次测试师尊的服从性,撺掇他去寻芙姝。
“听说那个贱货被贬为庶人也不安分,如今身在江南仍日夜与男人厮混,哼,还人间帝姬,为了那身浅薄的荣华富贵,也不知上过多少人的床……”
未料师尊听了,袍袖底下的拳头紧握,挥袖分出了一个分身,眉眼透出些许厌恶:“是么?既是如此低贱,亦无需大费周章。”
……
弥空这边还在细细回忆,崖底的入口处忽然闯进两个人。
“师尊,有人来了。”
妙寂淡然起身,面庞白得惊心,袍袖还带着未干的血,藏蓝的发披散在肩头,一身松散的黑袍,气质妖异得惑人。
弥空着眼望去,原是太华宗掌门与乾长老,来的时候显然没少受煞气侵扰,浑身狼狈,苍老的面颊也带着数道血痕。
见他们又开始打芙姝的主意,弥空自觉站到妙寂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太华宗长老佝偻着身子,恭敬道:“若是能把仙骨取来,不仅于您大有裨益,日后您若想统一仙魔两界,此物亦是必不可少!”
妙寂沉默几许,摇头道:“她如今修为全无,丹田尽毁,身上也无仙骨之痕迹。”
掌门一瞬间瞪大了眼,恨道:“不可能!那日我亲眼见她将此物生剖出来抛下崖底的,她既未死,定是将它也带走了,不可能没有的!”
妙寂眸光微动,嘴唇喃喃着,似乎在咀嚼着掌门话中携带的信息。
弥空心下难受,将自己的骨头生剖出来,后来还要受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天雷惩罚,那年芙姝才十六岁。
妙寂的眼光流连在二人之间,最终定格在乾长老身上,唇边的淡笑令人目眩:“日后你随我进入万佛塔炼化孽莲罢。”
孽莲是汲取修士内力而生,炼化之后可将内力转化于自身,迅速提高实力,而太华掌门自然无法接受自己创造出来的资源被他人夺走。
“为何?!”太华掌门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许多。
佛者长眉微蹙:“你年长他千岁,如今只是进入此处便闹得浑身狼狈,实在令吾失望,而且,他的潜力亦比你高出许多,无需再问了。”
妙寂抛下这句话后,便径直走出了崖底,再也没有回首。
佛者背后,转动着三两圈不祥的法轮,周遭的煞气根本无法近他的身。
弥空跟着他,不放心地看了眼身后。
乾长老被妙寂这番忽如其来的抬举吓得半死,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我不,我不敢呐,我还没有那个实力,啊——!”
太华掌门气疯了,当即拔剑刺向他的胸膛。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弥空听得心中发冷,其实太华山不比人间好多少,位高者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这样的光景,这样的人性,师尊已经看了许许多多年,自然也懂得如何挑拨离间,让兄弟阋于墙。
弥空随着他上了山,来到了扶玉崖。
人间的除夕夜,燃灯照岁,家家户户长幼聚欢,十分幸福和乐。
师尊也带着他在芙姝曾经住的屋子旁挂上了两个小小的红灯笼。
映衬着这等寥落冷清的光景,显得滑稽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