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寒来暑往,已而又是三年过去了。
宫里又出了两个皇子,一个皇女,皇帝原是对他们也寄予了与太女慕容若同等的期望,不过事实却是,除了慕容若,这三个孩子都是平庸之辈,因而对他们的关注便在他们三岁这一年少了许多,甚至有时候一个月都不一定愿意见上一面。
前朝又有不少官员旧事重提,要把教导太女的事情提上日程,选择一位太傅,甚至还引经据典写了首伤仲永的诗,大概讲的就是一个仲永的孩子,本来天资聪慧,文采斐然,但是其父却到处宣扬,而不是选择好的先生好好教育仲永,结果在仲永成年之后,却成为了一个平庸的人,再也写不出出色的文章。
皇帝勃然大怒,也顾不得多少,直接让太监去后宫,把太女请过来。
整个织锦宫顿时忙碌了起来,说要给慕容若好好打扮一番。
叶贵妃听了太监禀告了事情的原委,神色不变,把庭院里的慕容若唤了过来,从自己的手上褪下了一只白玉镯子,这只镯子是清河叶家祖传的手饰,清河叶家惯出才女大家,叶兰溪觉得肯定能保佑自己的便宜女儿,给前朝那些老不死的好看。
便又拿起了随手放在了桌子上的封着“治学”皮的“西厢记”,说道:“本宫的女儿天生丽质,哪里需要打扮什么的,就这么去吧。”目光便再也没落在了慕容若的身上。
慕容若跟着大太监出了门,摸了摸手上大了一圈的玉镯,觉得若是被自己跌坏了倒是可惜,便又塞到了怀里,她身形单薄,骨架又小,反倒看得清楚,胸口揣了个环形的东西。不过慕容若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些,跟着太监快步去了朝堂上。
此时诸位大臣已经为了此事闹得不可开交,清河叶家,也就是慕容若的母系一族,把慕容若从头发丝夸到了脚趾头,又不留情面地明朝暗讽了其他几位皇家子女的平庸,只会埋没了太女的资质。
若是换到从前叶家敢这么嚣张,舌战群儒,连皇帝的脸面也不看了,皇帝自然是以为他们藐视皇权,不过如果是维护自己的女儿的话,那么倒是该夸一句,说的真不错,女儿这么优秀,自然也是因为他的血脉尊贵。
两方人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人影走了进来,迎着阳光。
雪白的襦裙,上面绘制着黑色的荷花,头上依旧是束着两个小髻,一边一个小玉坠子,巴掌大的小脸上是从容的神情,无忧亦无惧,只有那一双粉红色的绣花小鞋子带着稚嫩,这才有了点孩子的感觉,比起三年前的婴儿肥,女孩软糯又可爱,现在的太女身上却带了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书卷气。
慕容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平静地屈膝行礼,“太女慕容若见过父皇,见过各位大臣。”声音从容不迫,不急不缓,轻灵跃动,像是山间汩汩流淌的泉水。
皇帝满意地看着龙椅下的慕容若,在一众的紫色朝服之中,唯独自己女儿这小小的白色声音最合心意。他咳嗽了一声,摆出帝王的威严,说道:“阿景,你可曾还记得三年前,你不愿跟从太傅学习,与大臣们比试过一次,如今呢,还是得比一次,若是不能回答出让诸位大臣满意的答案,那朕也没有办法了,只能为你寻一位太傅,好让你学业不至于荒废。”说到最后已然轻松,带着调侃的笑意。
慕容若闻言说道:“儿臣遵旨,劳烦各位大臣赐教了。”说着转过身来,面色冷静,嘴角带着盈盈的笑意,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反倒让各位人精一样的大臣感到一种不寒而栗。
这一高一矮的父女身上的气息竟然是这样的相似,藐视众生,唯我独尊,仿佛世界上都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他们多加注意和留心的。
在这种情形下,竟然没有一位大臣敢率先打破僵局,率先发难。
三年前的事情在各位大臣的脑海里,还都历历在目,这场看似以大欺小的稳赢比试,为何让他们感到一种挫败感呢,一点底气都没有,他们能够站到这朝堂之上,除了世家子弟就是走正规的科举之路,肚子里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偏生对着这个太女,一个不过是六岁的小姑娘,他们怎么觉得有点心虚呢?
姑苏叶家自然不会有这种顾虑,叶家家主,当今的刑部尚书叶兰风,上前一步,对着慕容若说道:“既然各位大臣都藏着掖着,不愿先问,那这第一个问题,那就由臣先问了。”
慕容若曲了曲膝盖,说道:“清叶大人赐教。”
叶兰风看着乖巧的小侄女,恨不得冲上去摸摸头,但还是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道:“刑部有十三大酷刑,黥刑,劓刑,笞刑,刖刑,宫刑,膑刑,大辟,炮烙,车裂,汤镬,腰斩,凌迟,弃市。手段狠辣,犯人受尽苦楚,死法都不是很痛快,有许多大臣都说要废除这些刑罚,太女殿下以为如何。”
群臣震惊,皇帝沉默,这刑部尚书是不是傻,这种残忍的东西那是能给孩子听的吗?要是给太女造成心理阴影怎么办。
慕容若闻言嘴角不由得微抽,看向了叶兰风。叶兰风面色严峻,一身凛然正气,看起来也不像是故意找茬吓小孩子的。
她敛了敛眉眼,说道:“这些酷刑,真可谓设计巧妙,用刑者为了折磨罪人,到了挖空心思的地步。阿景曾在书上看到,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二,‘古人用此为扑刑,以其能去风,虽伤不杀人。古人用心仁厚如此,儿当念之。’酷刑虽能遏制不好的风气,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治乱世,刑不得不重。治平世,刑自当轻,所谓刑罚世轻世重也。”
叶兰风每次听其他的大臣叫嚣着要废酷刑,却又扯不出什么理所当然的道理来,总是气得胡子炸掉,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找不到解决之法,如今听着自己小侄女的话,确像是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了不少,不由得咧开了嘴,说道:“太女言之有理。”
说着当真是不顾礼节,向前一步,手摸了摸小侄女的头,又旁若无人,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默默地退到了原来的位置。
皇帝脸很冷,那是他的女儿,叶兰风当真是胆子不小。
慕容若脸色冷静,心底已经裂成碎块了,还骂了句脏话,日你个仙人板板,好好说话不行么?为什么要摸头。
慕容若察觉到自己的小发髻已经乱掉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把那小玉坠子扶好了,冷静的面容此时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红晕。
群臣此时也不再轻视慕容若,把那些平日里吵来吵去又没有什么建设性的问题都向着慕容若抛来。
慕容煜虽是个出色的帝王,日理万机,对于许多细枝末节性的问题往往视而不见,原因无他,这些臣子在朝堂上吵来吵去甚至动手的时候,要他怎么决策?单慕容若不同,她披着一层小萝莉的皮囊,总不会有人对着自己女儿孙女的年龄的小孩子破口大骂乃至于动手的。
慕容若虽然疑惑,这些事情并不该是她这个小孩子能涉及讨论的,但还是依照她的真才实学把想法说了出来。她也是当过女帝的人,目光长远,回答切中要点,目光长远。她毕竟是太女,靠着百姓的俸禄养活,为这个国家献上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
如果说三年前的太女是学富五车,遍读经典,现在的太女则是融会贯通,有治国之才。
皇帝很满意慕容若的回答,愈发确信这是自己的崽子,回答真是和他心里的想法不谋而合。
群臣也很满意,如果再来一个慕容若这种质量的太子,那国家风调雨顺,河清海晏,也也是来日可期的。
依照陛下对于太女的重视程度,让太女过几年参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者那几位的皇子皇女现在年龄小,却资质平庸。有了这般计量,群臣又吵了起来,现在当上太女的太傅,就算是什么都教不了,挂个名号也是脸上有光啊。
慕容若幽幽地看着又炒作一团的臣子们,默默擦了擦喷在她脸上的口水,向前一步跪倒在地,说道:“儿臣并不需要太傅,儿臣读书,略有所得便心大喜,不成大器,反倒是各位大臣是国之栋梁,不可或缺。”
这不成大器四个字反倒是吓住了皇帝和臣子们,太女的心思昭然若揭,看来,太女是不想参政了。而慕容若却有着自己的思量,现在姑苏叶家做大,再有一位崭露头角,早早参政的太女,到时候生出了什么狼子野心,威胁皇权,她那便宜父皇是绝对不会放过叶家的。
但是,这不成大器四个字,怎么听起来那么地扎心呢?想到了自己家里那些不成器的子弟们,诸位大臣脸上都有些遗憾。
皇帝的手指敲了敲龙椅,朗声笑道:“那就不寻太傅了,阿景就由朕亲自教养吧。慕容爱卿,听说清河慕容家出了个天纵奇才,倒不如一同到宫里来,与阿景做个伴。”
慕容太康上前一步,跪下行了礼,说道:“犬子何德何能受陛下恩泽,臣谢主隆恩。”言罢,站起了身,挑衅地看了一眼叶兰风。
慕容若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按照她前三辈子的经验,无论自己怎么办,好像他都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出现在她的身边,于是慕容若防患于未然地说道:“父皇,儿臣不同意。儿臣不喜有人叨扰,而且儿臣已经决定要弃文从武了。”
死一般的寂静。
臣子们纷纷扼腕,纷纷僭越地想着,怎么太女就不是他们的孩子,这么有想法的孩子还真是少见啊。但是事实却是,那些有想法的熊孩子都挨了打。
皇帝不由得皱起了眉,面容难得地冷了下来,对着慕容若说道:“阿景自幼身体就不好,不适合舞刀弄枪。此事还要再商榷。”
慕容若垂下眸子,说道:“是。”事实却是,她根本就没考虑这事,只不过是随口说说,好转移话题罢了。
但要死不活的是,慕容太康上前一步,说道:“陛下,犬子不才,已修习了六年的武艺。若是太女想学,犬子想必会倾囊相授的。”
慕容若有点发虚,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些泛白。
而在新一任侄女控的叶兰风看来,这是怕被皇帝拒绝习武,便连忙上前一步,对慕容太康老贼的话表示了赞同。
慕容若觉得,她面前原先有一个坑,她填好了,结果一脚踏入了另一个坑里。
慕容煜把女儿的表现尽收眼底,大手一挥,允诺了此事。
慕容若觉得,八九不离十,那个慕容家的天才,就是她一直避而不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