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晋连点头都不敢点了,他只是默默垂下头,不敢看洪葵元。自己曾经的副官在被推荐去了精锐部队当部队长后,却在第一战就当了俘虏,不管怎么说,徐永晋相信老首长心里一定很失望。
“霹雳弦惊战役中,事实证明,大规模伞兵空降作战没有可行性,情报、武器、天气、通信,这些很难全部解决。伞兵团在霹雳弦惊战役中的表现,让未来伞兵作战,不会再出现大兵团作战了。但是,某些人却要为失败的空降作战寻找替罪羊,他们想让你当这个角色,那是做梦!一是一,二是二,责任该由谁承担,就由谁承担!”
低着头的徐永晋眼眶湿润了。从被隔离审查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现在的厄运,完全是因为某些领导感到伞兵作战失败很没有面子,被吹嘘成全军最精锐的伞兵,牺牲如此之大,战果如此之小——如果还算有战果的话——这完全出乎所有高层领导的意料。自然该有人要为失败的行动负责,至于是谁,徐永晋的亲身经历已经告诉他,谁才是倒霉蛋。他曾经以为天黑了,现在洪葵元却告诉他,这天还没黑。
“至于你被俘……”洪葵元长久不再言语,站起来背着手在沙发前缓缓踱步。
“老首长在你身上寄托了不少希望啊,我们这些老家伙们还没死绝,也不会容许他们乱来。但是按照军队惯例,被俘的军官在接受审查后,不能继续留在部队服役了。至于被俘原因,那不是问题,在你面前我也不说虚的,作为中国军人,要不是重伤昏迷被俘,就算回国,那也是要接受劳动改造的。还有,在我军打到意大利之后,德国国内爆发了内战,威廉皇帝已经投降,现在战争已经结束,大批的军人回到国内后要复员,国家不需要那么多士兵,也就不需要太多军官,你……”
“强制退役?”
虽然徐永晋早就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从他嘴里吐出,还是让徐永晋感到万分难受,他的心像是千万破碎的玻璃在扎。
“这是中国,不是美国。我可以争取下,让你以上尉军衔退役。”
徐永晋苦笑道:“本来打算让我以什么身份退役?”
洪葵元看着徐永晋,直率地说道:“他们原本打算让你以被剥夺军衔,士兵的身份退伍。”
“谢谢老首长。”
洪葵元走到桌旁,取过一封信函:“你是江西人,我在南昌还有些朋友,你把这个给南昌参议会外务委员会会长立三兄,他知道该如何做——拿去啊?”
徐永晋站起来,迟疑片刻,还是接过了洪葵元手中的信函。
“首长,不知道王林斌现在如何了?”
“他?”洪葵元鄙夷地冷哧一声:“我奉劝你,还是跟那种人少交往——他现在可是前途似锦!”
2.
北京。
宣武门外。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北京城市改造中,宣武门外古老的胡同被一幢幢六层高的小洋楼所取代,这是市政府为了关怀北京市企业众多工人,建造的安居工程,当然,那些工人没什么钱,为了安置过百万的工人,有限的地皮当然要发挥出最大能量了。
这里的小洋楼一幢挨着一幢,距离靠得之近,连夏日正午的阳光也照不到五楼。在宣武门社区流传着一个笑话:要是楼里发生火灾,下楼的通道被烟火封死,用不着害怕,只要跳到隔壁楼就可以逃出生天。
这里不是给外国友人看的旅游区,要看中国人是如何生活在安宁祥和氛围下,旅行社会把那些游客拉到崇文门外十里去,那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别墅,生活在那里的人,都是成功人士,至于宣武门外,平日里,楼底下永远是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实在不是给外国友人看的去处。
今天,一切都变了样。
宣武门外原本鳞次栉比的小洋楼少了一大片,站在城楼上,可以看到大片开阔地,而不像以前,连五十米外是什么样子都看不到。
天空布满了火烧云,宣武门城楼上,高音喇叭里回荡着一个高昂的女声:“下面请欣赏舞蹈,《萨洛尼卡》!”
宣武门下搭建了一座比紫禁城内太和殿还要大的台子。黑色的帷幕缓缓拉开,探照灯改造的舞台灯渐渐亮起,红色的台子上,趴了一地人,另外还有上百人以几个,十几个,几十个聚集在一起,动也不动,活像一群泥塑菩萨。一声锣响,音乐随之响起,那些“菩萨”也随着音乐慢慢动了起来。
音乐先是低沉,接着是高昂,里面还夹杂着枪炮声——真的枪炮声,舞台后,上百枝步枪随着指挥,有节奏地打响,步枪里当然装的是空包弹,至于火炮,那是特制的礼炮。——随着音乐变化,灯光也在变着,一会儿红色,一会儿黄色,一会儿又成了绿色,光怪陆离的灯光下,那些演员们做出各种高难度造型,如翻滚的巨浪,似回转的旋涡,更有一身着红衣的纤秀少女,赤着脚,在舞台中央轻盈地跳跃、旋转。女孩跳的不是那种刻板、僵化的芭蕾舞,在芭蕾舞世界,只有对的和不对的,要么是一,要么是零,没有任何其他选择,而这个女孩子,她是在跳跃,是在旋转,可她的动作,看起来却像是摇曳的柳枝,翻腾的海浪,她的旋转,看起来像是旋转的云袖。
人既是云袖。
舞蹈刚一结束,雷鸣般的掌声在天地间回荡。
掌声是从宣武门下,正对舞台的地方穿来的。上千的军人笔挺地坐在那里,中间是穿着草绿色军装的陆军,左边是白色军礼服的海军,右边是天蓝色军服的空军。三种颜色,三个方阵,泾渭分明,既方便了各军种打擂台的传统,又体现出同样是军人,还有强弱之分。
毕竟是军人,鼓掌也鼓得很有节奏,每当一个节目表演结束,余音犹在耳边,雷鸣般的掌声突如其来,再嘎然而止。
完全用不着某个煽情主持人说什么:“下面由著名歌唱家xxx演唱《xx》,大家鼓掌欢迎!”也不必等到某个当红歌星唱的正激昂,突然冲着大家挥手高呼:“大家给点掌声好不好?!”什么时候该鼓掌,什么时候该停,掌声节奏如何把握,是该短暂的鼓掌,还是长时间的掌声,或者经久不息的雷鸣,如果想要学习鼓掌的艺术,可以到宣武门这里亲身体会。
佩着海军上校军衔的王林斌面带微笑坐在皇城根下一堆耀眼的将星边缘,跟着众人,看着台上表演,在认为必要的时候拍着巴掌。
脸上带了微笑,心里却像灌了黄连汤。
延续五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去年,准确的说是一九一八年的九月,为了掩护美英联军在法国西部加莱地区先发动的登陆作战,中国远征军主力舰队会同美英舰队,在大西洋与德国公海舰队展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海战,双方光出动的无畏级战列舰就有六十艘之多,还有众多的战列巡洋舰、航空母舰、装甲巡洋舰、轻巡洋舰、驱逐舰、潜艇、鱼雷艇,众多的军舰让大西洋变小了,海洋成了沸腾的饺子锅。不光是军舰,海洋上空还布满了双方的飞艇、飞机。主战场在北海,其他地方,在比斯开湾、加的斯湾、地中海,协约国的海军,与同盟国海军,准确的说,是德国海军,展开了一系列的战斗。
这实在是一场让军人热血沸腾的海上战役,作为军人,王林斌能赶上这场战役,他的运气实在不错,虽然他是在辅助战场,但他战果辉煌,总结战役时,已经有人给他透底,他在上校晋升少将的排列序位上,已经从百名开外,前进到前二十名了。想想看,按照正常升迁顺序,或许在二十七岁之前就能戴上将星!如果一切顺利,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到四十五岁左右,他就能“混”成个上将了。这当然是在理想状态下,事实上,这个世界没一样事情是“理想”的。
他王家钱是有那么一些的,但钱算什么?钱再多,最后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权就不同了,有了权,你想让谁笑,谁就会笑,你想让谁哭,他就一定哭。钱无法买来权,可权却能带来钱。
这个世界土财主很多,可那些土财主却是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乞丐。有权就不同,别看说起来有权者乃是为公民负责的公仆,那也就是说说而已,“公仆们”掌握了国家暴力机构,拥有宣传工具,既可以顺应民意,也可以颠倒黑白。
“民众是盲目的,愚蠢的,哪怕再低劣的谎言,重复一千次,他们也会相信。”说这话的是一个让王林斌讨厌,却又不得不依附的人。就这句话而言,王林斌认为那人并未说错。事实已经证明,这是一句多么真的真理了。
不是吗?在章骞指挥下,远征军海军舰队接连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成功计划、奥特朗托海战、阿雅克肖湾之战、圣文森特海战,这些战斗中,哪一场不是由章骞指挥的?在章骞的战果里,有无畏舰、前无畏舰、航空母舰、战列巡洋舰、巡洋舰,再怎么说,取得辉煌战果的章骞,也要比在北海之战中,旗舰不过中了一发德国380mm炮弹——炮弹落在x炮塔上——就挂着“我舰着火!”的旗号,逃之夭夭的方上将要高许多。可现在章骞成了自绝于人民的臭狗屎,那个方上将呢?
王林斌瞥了眼下面,海军上将方伯谦正津津有味看着演出。正是这个人,畏敌如虎,胆小如鼠,占尽优势的海战中,他第一个跑了,事后却出来发表演讲,来说海军打的如何英勇!海军自然打的英勇,但不包括方上将,要不是欧阳将军用自己生命争取来的时间,北海海战就算能胜利,那也不知道还要付出多大代价,更何况要是让公海舰队出现在加莱,会发生什么事情,实在无法想象。